第九章十八岁的旅行计划

初夏那天，病情缓解后，江遇的头发长出来许多，细软的鬈发贴在额前，像新生的小动物绒毛。他趴在病床上，兴奋地指着旅游杂志上的照片：“沈昭！我们夏天去这里吧！”

那是一张挪威罗弗敦群岛的照片，红色木屋倒映在峡湾，山顶还残留着未化的积雪。沈昭正在整理药盒，闻言顿了顿：“医生说还不能长途飞行。”

“那坐火车”江遇翻身坐起，输液管跟着晃动，“我们可以……”

他突然闷哼一声，右手按住肋部。沈昭立刻扶住他，掌心下的肩胛骨嶙峋得吓人。这三个月靶向药创造的奇迹正在消退，癌细胞像融雪后的野草，重新在江遇体内疯长。  

“别动。”沈昭轻轻把他按回枕头，“我画给你看。”

他拿出素描本，铅笔在纸上游走。不是北欧的峡湾，而是他们学校后山的铁路桥，江遇画过火柴人约会的地方。  

“等你能出院了，”沈昭边画边说，“我们先去这里野餐。你喜欢的红薯，还有...”

“热可可。”江遇接口，眼睛亮起来，“要加双倍的棉花糖。”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素描本上投下细长的光带。沈昭画了两个小人坐在桥洞下，远处是歪歪扭扭的火车。江遇突然抢过铅笔，在小人之间添了颗爱心，结果手一抖画成了歪瓜裂枣。  

“丑死了。”沈昭说，却小心翼翼撕下画纸，夹进课本里。  

午夜，沈昭被压抑的呻吟惊醒。江遇蜷缩在病床上，牙齿把下唇咬出了血。止痛泵已经按到最大剂量，但显然不够了。  

“叫医生..."江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快..." 

值班医生赶来时，江遇已经疼得意识模糊。沈昭被请出病房，隔着玻璃看见他们掀开病号服，江遇的腹部隆起不正常的肿块，像有什么怪物正在体内膨胀。  

“脊髓转移。”医生对护士说，声音穿透门缝，“准备放疗。"  

沈昭滑坐在走廊地上，手机从口袋滑出。屏幕亮起，显示着他昨天搜索的记录：[骨肉瘤晚期 生存期]。最下方有一条他看了无数次的答案：平均8-12个月。  

江遇确诊已经第十一个月。  

放疗的一天前，“沈昭"江遇突然说，“”我想回家。"  

窗外暴雨如注，雨滴在玻璃上炸开水花。沈昭正在帮他剪指甲，闻言剪刀差点戳到指腹：“医生说……”

“就一晚。"江遇抓住他的手，化疗后脆弱的指甲在沈昭掌心留下浅浅的月牙痕，“求你了。"  

林教授签字担保后，他们获得了十二小时的外出许可。江遇坐在轮椅上，盖着沈昭的外套，贪婪地呼吸着雨后的空气。行道树上的蝉鸣嘶哑断续，像老旧的收音机。  

“听，夏天来了。"江遇说。  

沈昭推着他慢慢走，路过他们的小学、初中，最后停在高中的围墙外。樱花早已凋谢，枝叶疯长得几乎探出栏杆。  

“翻进去？“江遇狡黠地眨眨眼。  

“你疯了。”

"我都要死了，还不能疯一次？"  

这句话像刀一样劈开夜色。沈昭僵在原地，第一次听见江遇直面那个禁忌的词。  

江遇自己似乎也吓了一跳，随即苦笑："对不起...推我去铁路桥吧。"  

秘密基地桥洞下，沈昭生了一小堆火。江遇靠在他肩上，瘦得硌人。远处偶尔传来火车的汽笛，但今夜没有列车经过。  

“沈昭，"江遇突然指向天空，"看，北斗七星。"  

星光穿透城市光污染，微弱但坚定地闪烁着。沈昭低头看怀里的人，江遇的眼睛映着星光，比他见过的任何星辰都明亮。  

“我查过了，"江遇轻声说，“北极光最佳观赏期是九月到四月...我们可能赶不上了。"  

沈昭的心脏剧烈收缩。他摸出那两枚戒指，颤抖着给江遇戴上"S"的那枚：“那就现在结婚。"  

没有誓词，没有见证，只有夏虫的鸣叫和火堆的噼啪声。江遇笑着流泪，把刻着“J”的戒指套进沈昭无名指：“现在亲吻新郎？"  

这个吻带着泪水的咸涩和药味的苦。沈昭紧紧抱住江遇，仿佛要把他揉进骨血。火堆渐渐熄灭，星光越发清晰。  

“沈昭，"江遇在星空下轻声说，"你要替我看看极光。"

放疗的第三天，窗外梧桐树的影子在窗帘上摇晃。沈昭数着叶片间隙漏下的光斑，耳边是放疗仪器运转的嗡鸣。治疗室的门开了，护士推着江遇出来，他苍白的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看，”江遇虚弱地举起纸，“医生夸我肺活量好。”

那是呼吸训练器的记录单，最上方画着一个笑脸。沈昭接过单子时触到他的指尖，冰凉得像冬日的溪水。  

“想吃冰淇淋吗？”沈昭问，“香草味的。”

江遇眼睛亮了一瞬，又黯淡下去：“算了...昨天吐得厉害。”

他侧头望向窗外，阳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只麻雀落在窗台，歪头看了看病房，又扑棱棱飞走了。  

“沈昭，"江遇突然对着沈昭说，“帮我个忙。"  

他从枕头下摸出一本牛皮笔记本，封皮已经磨损得厉害。翻开内页，密密麻麻写满了字——《江遇的遗愿清单》。  

1. 和沈昭看一场电影（恐怖片）

2. 在铁路桥下过夜

3. 吃遍学校后街所有小吃摊

...  

17. 看极光（挪威/冰岛）  

18. 给沈昭煮一次长寿面  

19. 在初雪那天结婚  

最后一条墨迹还很新，显然是刚加上去的。江遇的手指停在第十八项：“这个...可能做不到了。"  

沈昭合上笔记本，喉咙发紧：“我们可以改成泡面。"  

江遇笑出声，随即剧烈咳嗽起来。沈昭扶他躺下，血氧监测仪发出刺耳的警报。医生赶来时，江遇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右手却仍死死攥着那本笔记本。  

重症监护室外，林教授把热可可塞进沈昭手里：“他比我们想象的坚强。"  

纸杯的热度烫不热沈昭冰凉的指尖。透过玻璃窗，他能看见江遇插满管子的轮廓，呼吸面罩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  

“妈，"沈昭声音沙哑，"我想带他去看海。"

林教授沉默良久，最终打开平板电脑调出一组照片：“青岛的疗养院，我联系好了。如果下周指标稳定...”

屏幕上是一片蔚蓝的海岸，白色浪花拍打着礁石。沈昭想起江遇卖掉的奖牌，想起他说“比起奖牌，我更想和你一起看海”时闪亮的眼睛。  

梦境和现实交界线，深夜陪护时，沈昭被微弱的呼唤惊醒。江遇不知何时恢复了意识，正用指尖轻轻敲击床栏。  

“沈昭..."他的声音像风吹过枯叶，“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沈昭凑近，闻到熟悉的药味里混着一丝血腥气：“梦见什么了？"  

“梦见我们...在青岛。"江遇的瞳孔因吗啡而扩散，却闪着奇异的光彩，“你背着我在沙滩上跑，我手里拿着...烤鱿鱼..."  

监测仪上的曲线跳动着，像一首无声的歌谣。沈昭握住江遇的手，无名指上的银戒碰到输液针头，发出轻微的“叮"声。  

“不是梦，"沈昭贴着他耳边说，“下周我们就去。"  

江遇微笑着闭上眼睛，睫毛在脸颊投下蛛丝般的阴影。窗外，夏夜的流星划过天际，转瞬即逝的光芒照亮了两枚相扣的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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