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呀,好多人啊。”
塔德跟着星缇纱走进后者名下的一家服装店,与不久前碰见爱莎与阿什利那一出闹剧不同的是,这并不是兼有针对低阶贵族的成衣店服务的中档店铺,而是只提供设计并会为顾客量身定制衣服的高档奢侈品店。
然而尽管这样的高档奢侈品店里有那么多的接待室,可今天就连大厅里的小桌边都坐满了人。店员们光是给每一张铺着应季的深绿色桌布的小桌上茶和茶点,都忙得恨不得跑起来。
这是很不常见的。
事实上相比于中档店铺,这个时代的高档奢侈服装店反而比较鸡肋——至少在都城是如此。足够有钱的贵族们,比如不久之前埃米勒家族的小姐爱莎,都有自己雇佣的设计师和裁缝。也正因如此,莉苏也曾试过利用知晓未来潮流的优势推销服装,但是效果并不好。
而这也是星缇纱一开始并没有把力气放在高端店铺的原因之一。
另一个原因就是一开始玛丽安娜作为劳罗拉领地来的从属贵族,穿得过于高档只会让人觉得刻意且怪异。而此时玛丽安娜的业务范围已经拓展到此刻星缇纱与塔德走进的这家店里的产品,塔德一抬头便看见了挂在店内的画像。
坐在开满桂花的桂花树枝桠上的精灵,身披月华祈祷的少女;头纱如同朝霞的姑娘在玻璃一样的湖面泛舟,领口和头发里都缀饰着陶瓷浆果的孩子在盛开的繁花之中。
“那是玛丽安娜小姐?”
刚走进去塔德的目光便被第一幅画像吸引,画像上白发金眼的姑娘穿着层层叠叠轻纱构成的短裙,背后延展出树叶样式的精灵翅膀。能看出靠里的纱是深绿色的,越往外越靠近金色的纱让她看起来像是将林间的晨光做成衣服穿在身上。胸部的设计像是树叶,而裙摆则像是花苞。腰间以一条素面墨绿丝带束起,与她发间桂冠式的发饰遥相呼应。
塔德瞬时便红了脸,赶紧挪开目光,可还是忍不住继续往那边瞟。而星缇纱却是一副平常模样地点了点头:“对,她是我们品牌的代言人。这些画像是这个季度已经推出和将要推出的新款设计的概念性展示,所以相比于实际上卖出去的产品,这些宣传图可能会显得比较前卫。”
“哦……哦,好的。”塔德这才回过神来,“星塔你好厉害啊,你说的这些……我感觉我以前都没听过,这些都是你想出来的吗?”
“算、算是吧。”星缇纱有些不好意思地冒领了这份抄来的功劳,“其实也是我跟安娜他们一起讨论出来的,嗯,总之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啦。”
“那你也还是很厉害!我听说那些设计都是你自己创作的,现在全都城没有哪个小姐能没有一身‘晨曦服饰’的衣服了,你简直就是天才!之前那个蒸……蒸汽朋克遇冷,我还担心了好一段时间呢。”
“那谢谢你啦。”星缇纱说完转头对上点心的服务生也说了声谢谢,然后叉起一块蛋糕喂给塔德,“对了,我想扩大白糖的收购量,不像之前那样作为经销商了,直接按照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方式每次结清。可以帮我联系一下阿姨吗?”
“当、当然可以!”
星缇纱说的阿姨指的当然是塔德的母亲,沙莱家的家主。塔德不久前从信件里得知星缇纱已经结清之前货物的款项,这小傻子自然是不知道星缇纱收了货之后没有往北方卖哪怕一粒白糖出去的——准确的说她谁都没卖。听星缇纱说要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加上白糖这东西本身就从来不愁销路,自然是以为对方的商业行动大获成功。
“我一会回去就写信!”
“噢,不用。我已经写好了,晚些时候你帮我寄出去就好。”星缇纱说着便从自己薄荷绿的单肩包里掏出一封信,动作之间藤蔓式的肩带上做成花朵模样的金属铃铛叮呤当啷地发出风铃似的响声,“给你,一会等送给你妹妹的衣服做好送过来你就一起寄回去吧。”
那是封用拓印着树叶纹样的信封封着的信件,细细的麻绳捆着信封,又被盖在印上了帝姬的印章纹样的火漆胶住。歌秋罗的火漆有好几种,但是它们的主要成分无一例外是这片土地特有植物的树胶——只不过是树种不同会带来颜色、软化所需温度与价格的区别。星缇纱所用的这种呈现出漂亮的半透明琥珀色,即使什么矿石粉末都没加也已经非常好看了。
像是一块凝固的阳光。
斯利的桌面上放着一块亮金色的立方体,这就是硫铁矿在自然状态下的形态。晨光从窗外投进这间上了年头的阶梯式礼堂,在细长的木桌上投下暖色的大块光斑。立方体反射的光亮有些刺眼,斯利将视线转向演讲台上的人,而后很快又把目光转了回来。
开个安全会议怎么利汀这文书发那么长的言。
“上个月,硫酸提浓车间的事故我想列位工友都知道了。之所以发生这样的事,归根结底是没有贯彻落实新发文件中安全条例和安全操作的精神!这样不好,非常不好——”
台上的利汀文书声音抑扬顿挫,在这个礼堂内因为回音而被放大。斯利有些不耐烦地看着窗外,手指一下一下敲着自己拿来的那块硫铁矿立方体。这位文书满嘴从都城矿场那来的新鲜词汇,但说了半天斯利也没听出来有啥有营养的内容。厂长和大部分管理层还在协调处理电解水提浓硫酸时发生氢气泄漏并接触明火导致爆炸事故的后续事项,这几个月来快速升职成了车间主任的斯利不得不继续呆在这听这位文书继续发这些没营养的言。
“现在甲酸的工业化制取还没有真正提上日程,在前置项目中就已经出了好几起事故!工友们,这难道不是在拖累帝姬殿下的计划,拖累重建避难所吗?”
斯利一秒钟都不想在这待。
利汀很喜欢有事没事来找他,好几次斯利去厕所被他堵在半路,他现在看到这个男人就肚子疼。
斯利对他的印象并不好。
这是个说来说去都只会说出些前人说过的套话的家伙,什么“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什么“贯彻落实会议的精神”。一开始斯利还觉得这人说话一套一套的好像还挺有深度,后来发现这地方写文件都得抄点这种圣女语录。
利汀抄圣女说的,圣女也不知道是从他们玄鸟窝里哪位先鸟嘴里偷的。而且那本黑色封面的小册子斯利翻过,人家大圣女也没那么喜欢把这些当成固定格式挂在嘴边。
除了利汀没人这么说话。
那本小册子是利汀送给斯利的,那天斯利下了夜班正要回宿舍,被这家伙从背后叫住,塞了一本东西到手里。
“这是什么?”
“圣女语录。”利汀似乎是见斯利不愿意接,又把那小册子往后者胸前推了推,“你不是认识字吗?作为厂里最上进的青年人,我觉得你会需要多了解一下圣女的思想。”
“哦,谢……”
“还有,最近你不是被选拔去预科班学习,为去北启大学进一步深造做准备吗?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毕竟北启大学是我的母校,我也能算是你的前辈,指导一下你还是可以的。”
说话间,看着斯利接过小册子的利汀,指尖在收回手的瞬间若有若无地滑过了斯利的手背,紧接着又抬起来。斯利以为他是想拍自己的肩膀,可下一秒利汀的手就插进了他夹着红色和橘色的金发里。
“引导学弟是我应该做的嘛。”
斯利打了个寒颤。
“你不是学文科的吗?”闷热的夏夜里斯利强忍着从尾椎骨沿着脊梁一路蹿上来的寒意,他感觉到汗珠在不断渗出,“而且现在预科班拿到的资料都是从都城矿场送来的,你对这方面也有所研究吗?人事管理还教这个?”
“……”
正抬起手扶眼镜的利汀动作与表情一齐僵住了,几秒过后似乎是憋不住尴尬与不悦:“我是你的前辈,所以……”
“谢谢前辈。”
斯利干脆地用一个鞠躬打断了利汀,话音未落拿着那本小册子赶紧一溜烟跑了。
恶心。
好恶心。
太他妈恶心了!
斯利一路狂奔跑回自己的单人宿舍,背靠着反锁的门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不知道这位连扶眼镜的动作都在模仿温西卡的文书究竟是怎么看待他的,他把他当成什么?北启大学第二校区旁边试验田里关着的衍圣公吗?
斯利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贵族少爷,他看得出来利汀的眼神里都有些什么含义。这人屡次三番来找他,也不管他有什么事情急着要做就在那里说那些无盐无油的套话,每次说话的时候眼睛都快胶死在斯利的手上了——他当斯利是瞎的吗?
斯利从来不相信上位者对下位者有什么追求的可能性,这个仗着自己读了个大学就每天在他面前充做一副领导模样的人给他的感觉更是如此——把自己当成上位者的人,对下位者只会是抱着仗势欺人让人不得不与自己睡觉的心态。那点施舍式的追求对利汀来说甚至不是为了追求,而是他满足自己表演欲的一部分罢了!
无论对面是谁,这个人都很享受模仿温西卡之类历史伟人的感觉,仅此而已!
斯利受够了那种目光,从前在血族领地时是这样,现在在劳罗拉领地还要被一个文书这样看,这只能让斯利觉得反胃。对,没有人告诉过他人应该有什么尊严,但他见过被血族俘虏的贵族,他也不觉得自己应该与那些人有什么区别。
他斯利不也是人吗?
被血族按在床上,甚至被男女血族夹在中间还要呻吟着陪笑的日子像呕吐物一样涌上来。斯利下意识地捂住嘴,铁锈味在嘴里蔓延开。
对啊,他是人,但是别人把他当人吗?
一起被按在床上还要一脸轻蔑地因为他的烙印而辱骂他的贵族俘虏也好,满嘴革命工友新青年的利汀也罢,这些人有把他当成人吗?
就连他现在能在这当工人,不也还是因为他不是贵族吗?但凡没有身上那个烙印,凭着他的魔法潜力和文化水平,说不定此刻早已经被丢进了试验田和那些贵族与祭司关在一起,供整个劳罗拉领地首府的人取乐了。
站在他头上的人可以对他予取予求,随意地决定他的命运。即使是劳罗拉领地文化中所谓的族母,不也还是站在高处决定“子嗣”命运的人?谁能保证她们的爱能永恒不变?谁能保证她们说的爱是真的?
出身?血缘?
权力?
还是权力。
权力让那些贵族有了标榜自己出身、堆叠自己血统的本钱。
有权力就能支配别人,没有权力就只能被别人支配。或许有时候靠近权力中心的人有时候会误以为自己也能使用权力,斯利在高等血仆里见多了这种人——但是就像圣女星沙说的那样,现实不以他们的主观意志为转移。
就像是他以为自己成为高等血仆会有尊严,以为自己被那位金姬莲娜团长带回来会获得为人的尊严一样。
现实是不会因为主观意志而改变的,而卑微者的主观意志永远没办法被别人多看一眼。
所以。
斯利的目光从回忆之中落回眼前礼堂的演讲台,他停下了轻轻敲击黄铁块的手指。
与其看着这种蠢货执掌或者自以为执掌权力,不如把权力握在自己手里。
对,往上爬,爬到最顶端去,到那个时候没有人会再敢像这头蠢驴一样对待他。
再也不会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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