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山上无名观

晨雾未散，山间鸟鸣已起。

青石阶上覆着薄露，蜿蜒没入林间，陈渔赤脚踩过石阶，脚底沾了湿泥，凉意顺着脚心往上窜。

他缩了缩脖子，将木桶往井边一撂，水声“咚”地撞碎了山间的寂静。

“陈渔！菜地的水还没浇完，又躲着偷懒？”

三师兄的嗓门从院墙后传来，惊飞了檐下一窝麻雀。

陈渔揉了揉耳朵，拎起木桶往菜地走，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皮肤被晨露沾得发亮。

菜畦里的萝卜苗蔫头耷脑，他舀起一瓢水泼过去，水珠溅在叶子上，映着朝阳碎成金粉。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十五年。

无名山没有名字，正如山顶那座灰扑扑的道观。

观中道士总说，山是李圣人一拂尘挥出来的，观是天上掉下来的。

陈渔幼时信过，直到某日他爬到后山崖顶，发现山石缝隙里嵌着贝壳——这里分明曾是海底。

他问老道士，老道士正握着鱼竿打盹，含含糊糊道：“传说嘛，总得留点漏洞，不然凡人怎么编故事？”

老道士姓陈名祖道，陈渔是被他捡回来的。

那年隆冬，老道士在雪窝里扒拉出个襁褓，婴孩冻得发紫，哭声比猫崽还弱。

观里缺米少盐，老道士硬是拿鱼汤吊住了这条小命。

后来陈渔总想，难怪自己长得瘦——喝鱼汤长大的，能壮实到哪儿去？

“沉鱼啊，来陪师父钓鱼！”

河边的喊声惊起一群白鹭。陈渔翻了个白眼，把最后一瓢水浇完，慢吞吞往山下挪。

老道士总爱叫他“沉鱼”，说是取自“沉鱼落雁”，跟前朝那位大美人西施攀亲戚。

陈渔觉得这名儿像个姑娘，但比起观里刻着“陈狗蛋”的旧木牌，倒也不算难听。

河水清可见底，老道士盘腿坐在青石上，蓑衣盖住半张脸。

鱼竿斜插在石缝里，线漂在水面，连个涟漪都没有。

“师父，您钓的是龙还是蛟？十五年连条鲫鱼都没见着。”陈渔挨着老道士坐下，捡了块扁石打水漂。

石子“嗖”地掠过水面，惊散了鱼群。

老道士掀开蓑衣一角，露出那张枯树皮似的脸：“急什么？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姜太公钓的是周文王，您钓的是西北风。”

“臭小子！”老道士抄起鱼竿作势要打，陈渔嬉笑着躲开。

竿头挂着的铜铃叮当乱响，惊得芦苇丛里窜出只灰兔。

这样的玩笑，从陈渔记事起就没断过。

老道士常说，当年抱他回来时，襁褓里塞着半块玉佩，刻着“渔”字。

“缘分呐！”老道士咂摸着旱烟杆，“老夫爱钓鱼，你小子就叫陈渔，天定的师徒！”

“那……您要是爱喝酒，我岂不是要叫陈坛？”

老道士不语，自顾自的钓着鱼。

玉佩早被陈渔当了换米，但他没敢说。

日头渐高，山风裹着松香拂过河面。

陈渔枕着手臂躺下，眯眼望着树影间的光斑。

忽然听见老道士幽幽道：“想不想学剑？”

“学剑能多分半碗饭吗？”

“学成了，天下任你走。”

“那您怎么不走？”

老道士噎住了。

鱼竿猛地一沉，铜铃炸响，陈渔一跃而起：“上钩了！”

线绷得笔直，竿头弯成满月。老道士却松了手，任由鱼竿被拖进河里。

“时候未到。”他拍拍道袍起身，背影佝偻得像株老松。

陈渔盯着河面泛起的漩涡，忽然想起六年前那个黄昏。

那天他正在后院劈柴，虎啸声撕破暮色。

黑虎的腥气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獠牙离他咽喉只剩三寸时，老道士一把拽住他后领：“跑啊！”

陈渔至今记得自己摔在石阶上的疼。

他回头时，老道士早没了影，只剩一句“走也走也”在山谷回荡。

黑虎的利爪扫过道观外墙，青砖碎如齑粉。

他缩在墙角闭眼等死，却听见重物坠地的闷响。

再睁眼时，黑袍青年倒在血泊里，胸口三道爪痕深可见骨。

观里师兄们说，这人是黑虎得道化成人形。

陈渔照顾了他半月，那人醒来后，对着他长揖到地，却始终不开口。

临别那日，黑袍人指了指山下，又指了指陈渔的心口，转身消失在晨雾中。

“那是你的机缘。”后来老道士摸着胡子说。

“差点被虎吃了的机缘？”

“虎吃不了你。”老道士笑得高深莫测，“李圣人六百年前点化的黑虎，专咬恶人。”

陈渔至今没弄明白这话是真是假。

就像他始终不懂，为何穿云剑插在祖师殿供桌上，却锈得拔不出鞘。

师兄们说，李圣人飞升前留了话：“剑出之日，天下大乱。”

此刻他蹲在祖师殿门槛上，望着供桌上那柄斑驳铁剑。

老道士说，剑拔不出来才是境界，就像自己钓不上鱼一样。

夕阳透过窗棂洒在剑身，铜锈间隐约透出“穿云”二字。

香炉青烟缭绕，模糊了李圣人的泥塑面容——长须青袍，骑牛执拂，倒是和河边钓鱼的老道士有三分像。

“小陈师妹！该扫院子了！”

四师兄的吆喝惊得陈渔一跳。他抄起扫帚往外跑，经过老道士房门时，听见里头传来鼾声。

窗纸上映着个歪斜人影，酒葫芦滚在脚边。

夜色漫过山脊时，他躺在屋顶看星星。

银河横贯天际，山下零星灯火如萤火虫明灭。

老道士说金陵城的灯比星星还亮，可他想象不出。

观里最亮的，除了油灯，便是夏夜的流萤。

瓦片忽然轻响。

老道士不知何时蹲在了屋脊上，道袍被夜风鼓成帆。

“真不学剑？”他递来半块炊饼。

陈渔啃着饼含糊道：“学跑得快就行。”

“跑得快……也好。”老道士望着西方群山，眼里映着星河，“等那条大鱼咬钩，你想跑都跑不了喽。”

陈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月光如剑，劈开了整座无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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