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高江湖远

薄雾未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在山间缓缓前行。

老道士的草鞋踩碎了石板路上的薄霜。

陈渔跟在后头，盯着师父背上那个磨出毛边的布包袱，里头叮叮当当响着铜钱声——这是观里攒了半年的香火钱，今日要下山换盐米。

“师父，走慢些！”陈渔揪住老道士的衣袖。

山道旁的野柿子红得透亮，陈渔踮脚摘下一枚柿子塞进嘴里，酸得直眯眼。

老道士拍开他的手：“当心酸掉牙，前头青石镇有糖画，留着肚子。”

陈渔闻言蹦跳着蹿到前头，惊起道旁埋头啄食的野鸡。

山脚青石镇的白墙黑瓦浮在秋色里，酒旗招展处飘来胡麻饼的焦香。

镇东茶棚最热闹，说书人醒木一拍，满座茶客都屏了呼吸。

老道士拽着陈渔挤到角落，木桌裂着缝，粗陶碗里的茶汤浮着两片黄叶。

“诸位可曾听闻，我大凉的四大名将都是哪四位？分别是那枪仙江渚沙、人屠公孙起、白衣儒将陈卓仓、青衣剑仙吴三首。”

“话说这四十五年前，函谷关外血浸黄沙！”

说书人是个独眼老汉，枣木案上摆着缺口的茶壶。

他独目扫过茶客，沙哑的嗓音像钝刀刮过铁锅：“我大凉铁骑踏破楚都那日，楚王项籍一剑斩了虞美人头颅，剑锋回转时——”

茶棚倏地一静，陈渔捧着热茶的手顿在半空，老道士眯着眼嗑瓜子，碎壳簌簌落进陶碟。

“回转时怎样？”有脚夫急得拍桌。

说书人呷了口茶，独眼泛起精光：“剑锋抵喉三寸，忽听城外马蹄如雷！但见一杆玄清枪挑破城门，枪仙江渚沙单骑闯宫，百鸟朝凤枪法一出，楚王帐下十八猛将，被他串糖葫芦似的捅了个对穿！”

棚外秋风卷过枯叶，陈渔脊背绷紧，他瞥见老道士的瓜子仁捏碎了都没放进嘴里。

“楚王横剑自刎，血溅三尺白绫，枪尖挑着那虞美人的头颅！”

说书人猛地压低嗓音，“再说那人屠公孙起！长平谷四十万秦军呐，降旗都插上山头了，他愣是让人挖了十丈深坑……”

茶棚陡然寂静，说书人喉结上下滚动：“埋到第七日，坑里还有哼唧声，后来经过的猎户说，夜里能听见万人哭坟，吓得连猎狗都绕道走。”

陈渔喉头发干，茶碗里的倒影晃得厉害，仿佛映出血色。

原来山下人说的“太平年”，是踩着这样的尸山垒起来的？

所以……并没有什么天下太平，哪日兵戈止，哪日天下太平。

“嗤——”

老道士突然笑出声，瓜子壳喷到案上。

满棚目光聚来，陈渔恨不得钻到桌底。

“老先生大概是漏了最精彩处……”老道士翘起二郎腿，“逍遥侯吴三首破吴都时，可是连剑都没拔呢。”

那说书人独目微眯：“客官见过？”

“猜的……”老道士晃着空茶碗，“吴青衣若拔了剑，史书上的“服毒自尽”恐怕要改成“碎尸万段”。”

哄笑声中，惊堂木再响。

“要说这凉国四大名将中，还数白衣儒将陈卓苍最可惜！”

说书人抹了把胡子，“火烧三十里孔雀岭，八万藤甲兵死无葬身之地；瀛阴渡一战，陈军师烈焰焚千船，偏偏三十四岁暴毙而亡，天妒英才啊——”

陈渔闻言只觉得后颈发凉，他仿佛看见冲天火光里，无数火人翻滚着坠入山崖，焦臭味混着松脂味钻进鼻腔。

老道士此时摇了摇头：“陈卓苍是心疾，火烧八万藤甲兵那夜，他听见满山哭嚎，自此夜夜咳血。”

日头西斜时，说书人开始讲起江湖轶事。

“说起这江湖，天下武者共分九品，上上境已是最高一等！翡翠堂十年一评武人榜，青衣剑仙吴三首稳坐榜首十五载！”

陈渔掰着手指头数：“第九品到第一品，要练多少年？”

“看造化。”老道士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有人三十岁入上上境，有人一辈子卡在下下品。”

“上上境飞升，下下境挨揍。”陈渔嚼着鸡骨头含糊道，“师父是哪个境？”

老道士望了望天：“大概……下下？”

“难怪跑得快。”

师徒二人正谈笑间，说书人突然提高嗓门：“要说这最玄妙的，当属翡翠堂评的美人榜！去年榜首乃是那万花书院的沈……”

老道士猛地咳嗽一声，半粒茴香豆呛进气管，陈渔忙着给他捶背，后半句便没听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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