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第一段故事开始的乾元三年的五年前,隆庆十二年,十二岁的宜修和三岁的颜若共同的生母三姨娘孟氏刚刚去世三天,还是琳妃的太后朱成璧因为隆庆帝的皇后夏氏被废接过了皇后的权利执掌后宫。因为琳妃朱成璧将宫内上下打理得妥妥帖帖,隆庆帝极为满意,特意满足了琳妃朱成璧回门省亲的心愿。
那时,一身茜红华服的琳妃朱成璧在朱府正堂接受所有人的请安。
喧闹喜庆的氛围里,迎接琳妃朱成璧的正堂角落站着一大一小两个重孝麻衣的孩子也是稀奇,引得当时的琳妃朱成璧多问了几句。
“那两个孩子是?”
琳妃朱成璧的嫡长兄朱成瑜顺着琳妃朱成璧的目光看了一眼,有一瞬间的惊讶不忍,随后便挪开了眼神,拱手回道:“琳妃娘娘,是愚兄的两个庶女。她们的姨娘孟氏前几天无福去了,原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定是陶氏忙出了乱子让她们两个还在热孝的孩子出现在这里,愚兄这就叫人把她们带回去。”
命运的轨迹开始转折。
“不必,本宫见过了阿柔,也要好好见一见她们。”招手叫来了一身素裹却不悲不恸的朱宜修并旁边安静牵着朱宜修手的朱颜若,琳妃朱成璧并不忌讳,仔细观察过朱宜修和朱颜若。小的那个女孩随了哥哥俊俏的长相不提,琳妃朱成璧发现大一点的女孩朱宜修长得很像面熟,这样秀丽的眉眼仿佛幼时见过几次,似乎很像一个和兄长朱成瑜青梅竹马口头定下婚约的邻家小姐,似乎娘家姓孟。
朱成瑜刚才说这两个女孩的生母也是姓孟,不会是同一人吧?于是琳妃朱成璧问道:“哥哥,你的妾室孟氏可是老家比邻那位孟小姐?”
琳妃朱成璧的嫡长兄朱成瑜点点头回道:“是她,孟氏一直惦记着和愚兄幼时不作数的婚约,痴心等了愚兄许久。要不是愚兄偶尔回乡祭祖知道她一直等着,也不会纳了她为第三房姨娘。”
关于嫡长兄朱成瑜的婚事,琳妃朱成璧倒有耳闻。少时朱孟两家门当户对,是一个乡里的富农乡绅,两家口头定了婚约。可是她的父亲受成为驸马的堂兄弟点拨入京为芝麻官,随着琳妃朱成璧入宫成为当今皇上潜邸的姬妾再到现在的天家嫔妃、皇子生母,朱家慢慢发迹,嫡长兄朱成瑜另行在京城娶妻,后又纳一妾,原来嫡长兄朱成瑜还回乡纳了从前有过婚约的孟氏小姐。
琳妃朱成璧一直没有留意过容貌平平的孟氏小姐。现在知道她为哥哥生育两个儿女后英年早逝,不免带了一点同情的眼神打量哥哥的两个庶女。
可惜朱宜修和朱颜若用不上琳妃朱成璧的同情。
死了生母,两姐妹看着都挺平静的,这是什么没心没肺的孩子啊?
琳妃朱成璧诧异的问: “你们姨娘死了,为什么你们不伤心哭泣?”
朱宜修发自内心的回答道:“不哭便是不伤心么?姨娘去时希望宜修和妹妹能好好活下去。所以哀悼姨娘最好的办法,就是我和妹妹要好好长大,活得不让她在九泉之下不安宁。”
朱颜若握紧了宜修的手,道:“我听姐姐的。”
琳妃朱成璧便对渣爹朱成瑜说:“宜修这孩子心性坚韧,不错不错。哥哥,这个女儿,你好好养着罢。”
因为琳妃朱成璧的一句话,从此朱颜若和朱宜修的日子好过了很多。
朱成瑜因为琳妃朱成璧的话对朱宜修另眼相看,几乎将他这两个庶女的待遇用度拔到和嫡出女儿朱柔则一个水平。老爷的命令比夫人说话管用,至少保证了朱宜修终于可以不必再受陶夫人随心所欲的为难,担心衣食短缺,而是可以与朱柔则被陶夫人光明正大的带出府,去与年纪相仿的小姐们游乐赏春。
对小只的朱颜若来说,琳妃朱成璧是改善了她们姐妹生活的恩人。她们姐妹两本来没有跟柔则一起学习的机会,是太后的要求,渣爹才让宜修姐姐去了陶夫人专为嫡长女柔则而请女师开立的闺学,去学习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针织女工。为了不浪费女师的教导,渣爹也让年纪还小的颜若一起去了。颜若是捎带上的,陪着姐姐们早早学了字。
柔则姐姐真的很好,因为宜修和颜若以前没有机会学这些,柔则姐姐拜托女夫子从头讲学,放慢了进度让宜修和颜若赶上。
宜修姐姐和柔则姐姐同日生辰,不愿落于柔则姐姐之后,发愤图强下刻苦习字,短短两个月便练出了一手好字,追平柔则姐姐的进度。颜若因为上一世已经是一个成人,认字并不费力,但一开始用不惯拿毛笔写字。颜若写的字不是粗得像狗爬,便是瘦的像鸡爪,歪歪扭扭各种不好看。宜修每天看着颜若练字就直叹气,柔则姐姐也很无奈,从库房里寻了很多种字贴让颜若描摹,然后和宜修一起对比那种字体适合颜若继续练。
后来,柔则于诗书能吟诗作对,宜修书法绘画下了苦功夫,女师说宜修的书画已经算女子中的翘楚了。颜若.......颜若总算也是断文识字了。柔则学舞善琵琶,宜修则能调出风雅的熏香赠予柔则,颜若字练得有些风骨,选学的七弦琴有待提高。琳妃从宫里拨过来四个教养姑姑,专门教宜修规矩,这引起了陶夫人的不满,送来用陈旧的衣料冷嘲热讽诋毁宜修不配。
所幸柔则是个很友善的人,在陶夫人不高兴为难陌柳轩衣食的时候,她会悄悄儿拿自己的份例过来补贴陌柳轩,也不管陶夫人知不知道。
先帝隆庆爷被一场时疾带走,去的匆忙。因为先帝诸子中大皇子玄洵好色庸碌不堪大任,二、五、七、八皇子早夭,三皇子玄济因为生母玉厄夫人和谋逆的舅舅博陵侯被厌弃,最喜爱的六皇子玄清几次立储不成,九皇子玄汾襁褓幼儿,琳妃朱成璧所出的四皇子玄凌就在梁王弈菏的支持下顺利登基。
玄凌登基后,其母琳妃朱成璧为太后,梁王弈菏为摄政王。虽然皇上玄凌不知为什么要给先帝守孝三年,但太后一心要把皇后之位给自家人坐上去,属意宜修姐姐入宫。朱家上下也愿意接住这份荣耀。
先帝去世在隆庆十五年五月,此时新帝虽然登基数月,却并未改元。
但太后伤心先帝驾崩想回娘家省亲散散心,无人敢阻拦。此次省亲相较于三年前更加奢靡贵气,毕竟琳妃和太后身份天差地别,不可同日而语。
托出了太后的福气,朱府已经改换门庭成为了只有太后皇后母家才可受封的承恩公府。朱府一家老小全立在大门前等候太后凤撵。
太后之父朱厚堂被一妻一妾搀扶着,一旁则立着朱成瑜和陶夫人、柔则宜修颜若三姐妹,浩浩荡荡还跟着各自的奴婢小厮。
凤念缓缓停临,早有内监尖细的嗓音唱起:“太后娘娘省亲,所有人跪接!”
朱厚堂上前一步,恭恭敬敬道:“臣携犬子朱成瑜以及一家老小,叩见太后娘娘,愿太后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未央!”语毕,一众人等齐齐跪下,俯首帖耳,大气也不敢出。
太后朱成璧扶着宫女的手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暗红宫装尊贵无匹。
“父亲,哥哥,不必多礼,还是起来说话。”朱成璧缓缓扶起朱厚堂,见老父已是鬓发斑白,不由关怀了几句:“父亲见老了,平日也要好生保养。哀家带了不少珍贵的补品回来,您和夫人母亲都好好用着。”
朱厚堂惶恐不已,再度俯身下跪道:“多谢太后娘娘厚爱!臣惭愧,臣惶恐!”
太后朱成璧道:“父亲请起。外面寒凉,还是进门说话。”
语毕,太后朱成璧亲热挽着生母王氏的手,缓缓进门。
朱成瑜眼见此情此景有些无奈,朱柔则体贴的扶着自己的亲祖母冯夫人道:“人多拥挤,阿柔陪祖母一起走,祖母注意脚下,别被磕着绊着了。”
冯夫人握一握朱柔则的手道:“好宛宛。”语毕,殷殷跟在后面进门。
朱宜修和朱颜若跟在人群最后,朱颜若抬起脸问道:“姐姐,等会面见太后娘娘,姐姐要不要换一件鲜艳的衣衫?”
朱宜修拢一拢腕上的绞丝银镯,不在意道:“没必要,若是太后娘娘看的起姐姐,姐姐穿什么她都看得起,若是看不上,穿上佛祖的金装也入不得太后她老人家的法眼。”
朱颜若垂眸道:“听说太后三年前便中意姐姐,是不是皇上和姐姐结婚,若若就见不到姐姐了?”
朱宜修抚了抚朱颜若的额头,笑道:“阿若你放心,姐姐只是嫁到皇宫,不是和你永别,不要小小年纪就像个大人样子了,桥到船头自然直。”
朱府正堂,太后朱成璧和父母用过午膳后,太后朱成璧端然坐于最尊之座,悠闲的接过饭后茶水。
太后朱成璧笑问道:“方才在席上没有见到几个小辈便罢了,毕竟还是小辈。那么现在,哀家的几位侄女也该进来了吧?”
朱成瑜忙笑道:“是,女儿家打扮一会儿,现在也该好了。”转首吩咐陶夫人道,“让人请几位小姐进来。”
朱成瑜的嫡妻大夫人陶夫人含笑让二姨娘姚氏掀起门帘,朱成瑜的嫡长女朱柔则第一个进来。
朱成璧眼前一亮,朱柔则着一身绯红洒金绣花鸟纹半臂衫,内里浅水红织锦缂花广袖和玉白百合裙,裙角袖口绣着大朵牡丹,发式仅梳着简单的双丫垂髫髻,鬓边以明珠簪和粉色绢花点缀,却难掩天姿国色。
第二个进来的朱宜修也是简单挽着双丫髻,鬓边簪小朵的粉白月季花,用一对祥云白玉簪,着一身暗绿交领长衣,衣襟上疏疏的绣了一枝梨花纹,肩挽米黄绣花披帛,缓缓进来时乳黄撒花衬裙行不摆裙,步履行走从容柔美。
宜修身后跟着充数的颜若不过六岁,穿着豆绿丝罗齐胸襦裙,如姐姐朱宜修一样梳着双丫髻,不簪花不配饰,只拿了和衣裳同色的缎带扎着。
三人站定,按着规矩行叩拜大礼:“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她们三个的父亲朱成瑜捧着茶盏笑道:“太后娘娘,柔则如春花灿烂,宜修如秋叶沉静,颜若虽然还小,但却是最像愚兄的,来日长开也不会差。”
陶夫人陪着笑道:“其实太后娘娘何必只瞧好了宜修呢,柔则也能为太后娘娘分忧的,是不是?”
“母亲?”朱柔则迟疑片刻,温柔的点点头,“太后娘娘如果需要柔则做什么事,那么柔则会尽力去做的。”
太后朱成璧轻轻颔首,并不做评价,目光只在朱宜修身上,片刻方道:“阿柔虽然貌美,但性子柔和,不足以母仪天下,安定后宫。宜修的性格,更适合在后宫生存。三年前,哀家便已属意于宜修,三年后宜修的性子倒是越发沉稳持重了。”
陶夫人对此十分不忿且不服,她生来这样美的女儿,怎肯不让她入宫,于是她力争道:“柔则的相貌比之宜修更胜一筹。何况宜修是庶出,不宜入宫为后。”这句话,实在是太错了。因为陶夫人在情急之中忘记了,太后也是庶出。
朱成瑜气得面容都扭曲了,“啪”地一掌挥在陶夫人保养光洁的面上,咬着牙斥道:“蠢货。太后娘娘息怒,都是愚兄管束不善,纵得此妇口无遮拦,日后必定严厉管教!”
陶夫人话说出口,反应过来面上惊恐不已,浑身乱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哀泣道:“太后娘娘饶命。”
朱府正堂静得能听到堂外簌簌的风声,诡异的沉静如无声无息的潮水,在堂中静静地蔓延。
“哀家不就是庶出么?陶氏不曾说错。”太后不过是淡然一笑,斜斜倚靠在座椅上,目光还是那般沉稳,可是扫过陶夫人的面庞,硬是逼出了陶夫人一头一脸的冷汗。
陶氏越发越发恐慌,膝行上前,哭诉道:“太后娘娘饶命!妾身,妾身只是爱女心切,并非有意冒犯太后娘娘!”
生生得罪太后,太后怎么可能如陶夫人的愿呢,陶夫人所有的希望断送了。
太后丝毫不见动容,定定注视着陶夫人道:“抚远将军李成楠的独子一表人才,尚未娶亲,阿柔配他正合适。至于宜修,”
太后淡淡地笑着说:“哀家是庶出,宜修也是庶出。哀家从未做过皇后,那宜修也就和哀家一样,从妃子而起吧。只是来日,哀家没坐过的皇后之位,总要给自家人坐上去的。”
这一句话,便定了宜修的终身。商定了此事,太后坐了坐便缓步出府,一众朱府老小再度叩拜:“恭送太后娘娘回宫!”
太后上凤辇前笑道:“哀家会让钦天监择个好日子让宜修入宫吧。而抚远将军李成楠远在西北边陲,哀家知道哥哥疼惜长女,便留一留阿柔,等来年抚远将军进京述职,再定婚约。来日阿柔出嫁,哀家会以帝姬之礼为她备着嫁妆。”
陶夫人神不守舍,朱成瑜倒是朗声道:“愚兄替阿柔多谢太后娘娘疼爱!”
太后回宫后,向皇上提议纳妃的建议并不被采纳。因为皇上执意为先帝守孝,在这之后足足等了二十七个月,柔则定下和抚远将军府的婚约,已经和未婚夫书信熟悉起来,宜修入宫之事还没着落,被陶夫人冷嘲热讽了两年多。
直到乾元二年八月后,皇上彻底宣布出了孝期。太后先应了已经出嫁多年的长姐所求,为皇上选取了虎贲将军齐敷嫡女齐氏为皇上第一个有名分的妃子端贵嫔。那齐敷是当年太后长姐朱成瑾所嫁齐二公子的大哥,他的夫人早逝,所生女儿便托付给了朱成瑾,和朱家也算有亲近关系的。一月后,朱宜修入宫的事也尘埃落地了。
乾元二年十月初三,宫中内侍带来圣旨册封住朱宜修,朱宜修被封为正二品娴妃,赏下教引姑姑学习宫中礼仪,等十五日后入宫。
十月十八前夜,宫里来的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已经进驻朱府,只等明日吉时把娴妃娘娘接进皇宫。
这留在朱府的最后一夜,朱宜修拉着朱颜若的手在暖阁灯下,将床头柜子里她们母亲留下的一只榆皮箱子缓缓打开了。
这是一只极普通、毫不起眼的榆皮箱子。很有年头的箱子,棱角早已被磨得光滑,挂着的一把铜锁亦是光滑如璧,几能照进人影。
生母孟姨娘在时,常常一次又一次地抚摸着这个箱子。
朱宜修缓缓开了箱子,里面不过是几件寻常的物品,光秃秃的一根柳树枝条,色彩几乎颓尽的风筝,薄得几乎能撕裂的纸船,还有几封薄薄的信笺。
朱宜修抚着那一根柳树枝条,沉沉叹息:“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若若,你知道吗?娘是父亲幼时的青梅竹马,彼此喜欢。这封信里娘说父亲曾经许诺下娶娘为妻,可是娘嫁给父亲时,父亲已经有了正妻了。男人一纸许诺轻如鹅毛,父亲应该早已经忘记了。咱们住的陌柳轩是娘取自年少时最美好的回忆。父亲离乡赴京,娘便一定是站在陌头柳树下,痴痴相望的。”
朱颜若上辈子都没谈过恋爱,这辈子更加无法相信爱情,便道:“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情深不寿,娘对父亲太深情了。姐姐,从娘那里,我只觉得爱一个人要适可而止,,如果爱一个人爱到命不要,那这份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情劫。”
朱宜修的双眸悲伤,道:“阿若,你是想说深情没有用吧,是啊,光深情有何用呢?如果不用心用力争取,再深的爱也不过是被人无视的一抹云烟。娘去世后,父亲偶尔一次来陌柳轩,见姐姐收拾娘那只榆皮箱子,还问说这是打哪里捡来的破烂玩意儿?娘的一腔情意,都在了这只榆皮箱子中,然而于父亲而言,却不堪入目、难登大雅之堂。”
朱颜若紧紧握住宜修的双手,低低道:“父亲从前不过一个富家少爷,都对娘背信弃义,姐姐以后的夫君是九五至尊,帝王的后宫更加可怕,姐姐千万不要爱上皇上。”
“姐姐知道,不会奢求太多。姐姐这桩定好的政治联姻,姐姐能和皇上相敬如宾就好了,怀孕生子只是封后一个过程,希望能一举得男,少受些生育之苦。”宜修抵着颜若的额头,“若若,你今天说的话像极了大人,真不像一个孩子能说出来的。是不是姐姐明天要入宫,你以后自己一个人害怕了?”
朱颜若这才惊觉自己说的话不合乎寡言的形象,依偎着朱宜修道:“有一点点,只有一点点。姐姐是去过好日子,娘在天有灵,一定也为姐姐高兴的。至于若若自己,陶夫人再刻薄也不至于真的狠心弄死若若,姐姐放心。”
次日,朱宜修早早起身,唤过侍女剪秋道:“帮我挑件颜色轻柔的衣服来。”
“二小姐何必挑拣?就算你今日只着一件寝衣入宫,太后娘娘也不会放了你回来。”朱宜修听到这把声音一愣,是陶夫人进来了。
朱宜修起身,恭顺行礼道:“母亲安好。”
朱宜修礼数周全,陶夫人也不好伸手就打笑脸人,恨恨在一旁的梨木椅子上坐下,转身斥责剪秋道:“茶呢!没看见本夫人来了吗!”
朱宜修挥一挥手,让剪秋继续选衣裳,方应付起陶夫人道:“母亲要什么好茶没有,今早来这陌柳轩原来只是为了讨口茶吃?只可惜陌柳轩的清晨从来奉不上热茶,或许是宜修和妹妹人微言轻,难免下人轻慢,故而在清晨只能抿一口凉透的茶水。”
朱宜修缓缓在陶夫人对面坐定,“母亲真是看宜修今日奉旨入宫,特地来取笑宜修的吧。奉旨入宫自然是要准备妥帖,宜修怎么能只着寝衣入宫,这可是对皇家的大不敬,宜修可不敢连累朱家上下。”
陶夫人本来只是心气不顺来奚落羞辱朱宜修一番,不想自己随口一句话如果朱宜修真的听进了会给朱家招祸,嚣张气焰顿时熄灭了一半,强撑着怒视朱宜修道:“本夫人没有这个意思,你个庶女不要曲解。”
“是,母亲。嫡庶尊卑有别,宜修不是您亲生,自然比不得长姐在您心里的地位。”朱宜修缓缓起身,平静的看着陶夫人的双眸,“宜修和长姐是姐妹,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母亲,长姐还未出嫁,来日宜修也要为长姐添妆的。宜修大胆提醒母亲一句,宜修和妹妹都是您管着的女儿,父亲至今没有男嗣,日后还得靠着得力的女婿扶持家门,妹妹作为朱家的女儿要为朱家的荣华铺路,她的教养日后劳您费心。您松一松手,您好我好大家好,母亲,您说是不是?”
朱宜修说的有理有据,陶夫人辩驳不得,恨恨甩了帕子起身:“说来说去不就让我不为难你娘给你留下的那个小丫头片子。你放心,一个小丫头而已,她安分度日,本夫人自然许她活着。倒是你,好口才好头脑呀,你那个木头一样的娘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倒真是稀奇。不过你别得意,你现在不过是个妃子,等真成了皇后再向本夫人扬武扬威也不迟。”语毕,陶夫人一阵风似的离去。
剪秋服侍着宜修换上一身杏红云锦折枝牡丹广袖宫装,梳起代表妃位的望仙九鬟髻,发髻间又点缀八对宝石簪钗。
朱宜修梳妆打扮好,这时颜若也起身了,穿了一身水红窄袖短襦和印花石榴裙跑来宜修住的东厢房。
朱颜若将自己做的一个并不精致的福袋送给宜修,大方道:“我做了一个福袋送给姐姐,希望姐姐往后平安顺遂,事事如意。”
朱宜修很是感动,将福袋系在腰带上,正欲说些什么,眸光微转却见柔则盈盈立于门边。
朱宜修唤道:“长姐。”
朱柔则拿着一个巴掌长的沉香木匣子上前,递给了朱宜修道:“小宜,今日你入宫,我来送一送你,这是贺礼。是一对点翠鸾凤银簪,虽不贵重,却是我的一番心意,祝你跟皇上鸾凤和鸣。”凤凰于飞,和鸣铿锵,这是世间多数女子的梦想。
朱宜修微笑着打开匣子,将发簪簪到如云发髻上,道:“多谢长姐!长姐对宜修的照拂,宜修明白,来日宜修也会好好回报长姐。”
入宫的吉时将至,宜修前去正堂拜别长辈后便登上了入宫的轿撵。
朱府送了朱宜修入宫,午后便张灯结彩的欢庆此事。
遍邀亲朋好友,在众人宴饮的余庆中,朱颜若冷眼听着朱府一众老少爷们洋洋自得:
“恭喜,恭喜,二小姐进宫为妃,以后兄长前途无量啊!”
“多谢,多谢,愚兄没有什么出息,靠着女儿可不值得宣扬。”
“诶,话不是那么说,不出息又怎么样,家族靠着女人一样可以满门荣耀。”
“对对对……”
“话说成瑜兄,你家柔则呢?去年她在席面上做的一曲惊鸿舞让抚远将军家的公子看得眼睛都直了。这会儿大家都等着大饱眼福呢!”
这些话语隔着屏风传进女眷的席面,陶夫人得意不已,望了一眼朱颜若道:“听见没有,我的阿柔名动京城,懂事的早就好好学着了。”说罢又让朱柔则下去更衣,预备在前院戏台跳舞。
朱颜若忍住打心眼里泛出的恶心。尽管在这里生活了多年,学了这个女子要守的顺从,也知道柔则姐姐喜欢跳舞本无错,但心里还是不喜欢这种陶夫人和渣爹的行径。这是对陶夫人蠢不自知和渣爹不在乎柔则姐姐的名誉的厌恶。封建思想已经束缚了女子的言行。待字闺中的千金往往跟在乎声誉,一经人问起父母就同意让她跳舞愉悦宾客,将自己的女儿与陪酒的舞姬放到一起,真是疼爱她吗?柔则姐姐心思单纯,只当这是宾主尽欢。殊不知这群男人都在意淫、垂涎她的身姿。
这还是只有朱家亲戚的宴席上,窥一叶而知秋。
这个不中用的家族是不是没救了?一群男人在前朝混不出名堂,就说靠女人在后宫中获得家族荣耀。
有病啊!家族荣耀无以为继,男人不去读书去科举,或是上战场拼命挣军功,一味的指望家里的女子在后宫步步为营,用君恩扛起整个家族。
好不容易捱到宴席结束,颜若带着胭脂路过花园回房。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幽幽的怨恨从一株桃花树后细细传来。
颜若朝胭脂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朝声源靠近。
陶夫人将上好的攒金丝绢帕嗤一声撕成两半,仍不解恨,又丢了脚下狠狠踩了几脚。
陶夫人身边的是她昔日陪嫁丫鬟姚姨娘在旁伺候,扶着陶夫人的肩劝道:“大夫人别太气愤了,太后也是为大小姐好。大小姐及笄后就定了抚远将军府,亲事已经拖了几年,不能再拖了。”
陶夫人视她生的柔则为骄傲,忿忿不平道:“枉我一直等着太后回心转意。宜修有什么好,太后就偏心她。那丫头入宫,太后就暗令柔则备嫁。我的柔则可是嫡出啊,千好万好,却只能嫁给一个臣子。无论夫家多好,来日命妇入宫,我和柔则都要向宜修那丫头俯身行礼。”
好的,打扰了,我还以为你又搞什么幺蛾子呢。颜若听得了无兴趣。
转身离开的颜若没想到,陶夫人就是在那一夜坚定了让柔则也入宫的心意,并且为之奋斗。
紫奥城金龙椅上那个皇帝按照血脉,和颜若拥有同一位祖父,八分之一相同血缘。宜修姐姐亦是。其实从血缘关系上说,三代以内的表兄妹姐弟不适合结婚生育,近亲容易生出痴呆傻子以及畸形儿。可这是古代,很多人家婚姻嫁娶都很难查清对方底细,所以亲上加亲这种情形非常普遍,至于两人之后如果生出什么奇怪的孩子。血缘很近的畸形胎儿不容易生出,往往在孕期就会流产;就算保着胎生下来的一个看似正常的孩子,身体或许会很弱,容易夭折;再不然等发现孩子是个痴呆,再制造意外夭折。
宜修姐姐是庶女,不宜立即册封为皇后,因此皇上和太后先册封她为正二品娴妃,只待生下皇子便可册封为后,这是众人皆知之事。所以宜修姐姐自信的皇后之位视为囊中之物,一心调理身子只待怀孕生子后册封为皇后。
时光安静的飞扬而过。
宜修姐姐去年秋天入宫,不过半年便在众人的期望之中传出有孕的好消息。又因为朝堂之上太后费劲心力替皇上诛杀了摄政王夺回皇权,皇上对太后极为孝顺,也很看重太后亲自为皇上选择的宜修姐姐,从宜修姐姐传出的给颜若家信中说,皇上怜惜着她,也怜惜他的头一个孩子,因此宜修姐姐的胎儿满三个月后,皇上特许朱家的女眷进宫探视。
陶夫人不甘心看着宜修姐姐顺利坐上凤位,为进宫做足了心思。
这些都是颜若不知道的。但在进宫之时,柔则姐姐的那身衣裳足矣让人猜出陶夫人的意图了。
在那次进宫里,陶夫人特特给柔则姐姐准备了蕊红色联珠孔雀纹外裳,百褶凤尾长裙拖曳至地,密密以金线穿珍珠绣出碧霞云纹西番莲和缠枝宝相花,披帛则用捻银丝线作云水潇湘图,华丽中更见清雅。
至于颜若,又不是亲生。陶夫人只是叫侍女找出一身柔则姐姐以前的米黄厚缎镶毛披袄、天蓝立领对襟琵琶袖和靛青烫银百褶裙给颜若套上,拿些珍珠金铃铛发带草草梳了一对蚌珠头不叫颜若在宫里失了体面罢了。
这身七成新的衣服,到宫里让宜修姐姐见了,脸色十分不好,搂着颜若和陶夫人柔则姐姐客气了几句,就让剪秋开库房挑缎子给颜若。
这是无声的炫耀,亦是不满的指责——陶夫人对颜若照顾不周。
换做以前,陶夫人肯定气得跳脚。但是宜修姐姐这么打陶夫人的脸,陶夫人面上一点都不生气,甚至雀跃的起身请辞:“娴妃娘娘,臣妇和阿柔许久不见太后娘娘,应该过颐宁宫给太后请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宜修姐姐闻言,蹙眉道:“母亲有这份心意就够了。太后娘娘近日身子不安,需要静养,皇上嘱咐了不许打扰太后。”
陶夫人略带喜色的表情有一瞬间凝滞,犹豫了片刻,有些心虚道:“太后身体不好啊,那,那臣妇带着柔则在颐宁宫外请个安,也是心意。娴妃娘娘不如一起么?”
宜修姐姐怀孕,太后几乎给她免了一切虚礼,只希望她能好好保养。天寒地冻的出什么门,为了腹中胎儿,宜修姐姐自是婉拒了。
陶夫人带着柔则姐姐走出瑶光殿后,宜修姐姐开始述说她的幸运。
皇上温柔英俊,同为嫔妃的端妃性子静,太后也因为宫内上下打理得妥帖对宜修极为满意。
看来离了朱府,进宫陪伴皇上,对宜修姐姐而言是那么幸福。
颜若真心为宜修姐姐高兴,却不忘提醒一下宜修姐姐:“看到姐姐过得好,若若也为姐姐高兴。只是陶夫人为此次入宫准备了好些日子,她把长姐打扮得那么美,姐姐还是让人看好她们才是。”
宜修气定神闲,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放心,姐姐现在离皇后之位只剩一步之遥,宫中多是我的耳目,有的是眼睛帮忙盯着陶夫人。对了,前些日子姐姐得了好些金银彩纸,咱们来剪剪纸玩。”
陶夫人和柔则姐姐不在眼前,宜修有心给颜若见识些好玩的开开眼界,命宫女抱着一摞色纸和一叠金银箔教颜若剪纸玩。
金剪刀巧妙地翻飞,不一会儿,一张“和合二仙”像就惟妙惟肖地出来了。
名叫绣夏的宫女笑道:“娘娘和三小姐看奴婢剪得如何?”
颜若夸奖道:“姐姐巧手,真好看呢!”
绣夏吓了一跳,忙道:“奴婢不敢,三小姐的姐姐是大小姐和娘娘,奴婢不敢攀亲。”
宜修淡淡看了绘春一眼,眉目自有威仪,手上动作不停,“算你懂事,亲眷团圆的大好日子,本宫不罚你,反而你能哄得本宫妹妹开心,本宫还要赏你呢。”
颜若懵了懵,但这是一个很好的告状机会,她试着跟宜修姐姐提起道:“我不是故意的。这几年父亲为了求子,他什么都不挑了,除了不满十二岁的丫头,在家里随便一个平头整脸些的婢女都可能是父亲他的姑娘,根本分不清。逢人叫姐姐,倒方便称呼。”
“十三四岁的姑娘都摸上手了,父亲竟然已经到如此荒淫?陶夫人看不住父亲么?那若若你素日过的什么日子?”宜修皱起秀气的眉。
“陶夫人看得住就好了,就是她看不住父亲贪花好色,才会气急败坏。但是陶夫人对我还是老样子呢,平时当我不存在。大厨房里的是陶夫人陪房,每天只看着给我送两餐,一日二食倒也还好,长姐午后总叫我去她阁中用些茶点,不饿肚子。不过姐姐看,即使陶夫人为难,我也长高了,我已经和姐姐一样高了。陶夫人嫌我个子长得快,让针线房不用给我做新衣服,直接送长姐的旧衣让我穿。偶尔节日父亲和长姐会送些首饰过来,但有些价值的都被陶夫人和她的陪房搜刮走了。最难熬的是晨昏定省,大多都是站在陶夫人院子里等上几个时辰再告知不见。”颜若摸着领口的毛绒绒照实说道。
宜修沉默片刻,摸着颜若的脸道:“若若再忍忍,等姐姐真正成为皇后,若若你就不用看陶夫人的眼色了。待会儿姐姐给你包上很多赏赐回去。有姐姐给你撑腰,不会让人将你小觑了去的。”
颜若伏在宜修膝上道:“谢谢姐姐,姐姐对我真好。”颜若脸枕在宜修鹅黄底绣宫样牡丹纹蜀锦宫装上,金线绣纹华丽无匹但略有些冷硬。
颜若抬起脸,换了个话头道:“长姐和陶夫人去了好久还没回来,宫里很大吗?”
宜修心头有一瞬间不安,回道:“宫里自然是很大的。”
“那陶夫人想要长姐遇着皇上姐夫,应该遇不上吧?”
“什么?”
宜修惊觉,宫里很大,但要是四处转悠,很可能会碰见皇上,尤其现在皇上并没有什么政务,没事就爱逛上林苑。
是宜修已经习惯宫中的富丽了,陶夫人用尽半副身家给柔则置办的行头在宫里穿着并不算华丽,而且柔则早已许配人家,宜修以为柔则已经不足为惧。但柔则本就有国色,陶夫人给柔则这样盛装打扮,宜修意识到陶氏把长姐打扮成那样,怕是不想把姐姐好好嫁出去,而是送进宫给她添堵,图谋甚大啊!
想到这儿,宜修坐不住了,吩咐一个宫女道:“来人,去打听一下本宫那个好母亲和长姐现在在哪儿呢?”
宫女听令,答应着下去了。
宜修神情焦虑不安,握着颜若的手不一会儿即滑腻腻的出了一层薄汗。
作者:事情发生在乾元三年二月,宜修18岁,皇上玄凌16岁,颜若9岁,玄清8岁
作者:农历生日 玄凌3.18私设宜修8.4 颜若4.6 玄清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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