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第三人称

【丕植】第三人称

02

曹子建依旧记得哥哥应父亲之命踩着一个巨大的黑木凳子将自己全部的奖状平整地贴在新家墙上的那个下午，他本来应该在甲醛味还没散尽的新卧房做已经欠了两周没交的作业。记忆经过长时间的滤洗发着霉味，一如哥哥用手指撂平的那张奖状，曾被橙汁泼湿过的奖状上写着时间地点人物事情，时间地点人物事情？他小时候经常和哥哥们玩这个游戏，组织着漂亮的词语，并最终拼就四个人的意志变成惊异的句子，曹子建喜欢在抽到人物牌的时候写哥哥的名字，曹是他的曹，子也是他的子，桓和建一点都不一样，但是桓是平平直直的，所以若干年前的曹子建总是想哥哥的名字可以用尺度量的，正如他每门接近满分的成绩是可以度量他的优秀，正如某个艳晴天掉落在公园后门的风筝，等哥哥抱着他到枯叶堆的时候，风筝已经被捡走了，那时候攥在哥哥手里的线太长太长，却反过来度量出哥哥的悲伤。小时候的他想象天马行空，训练造句的时候也总是引得几个哥哥捧腹大笑，他喜欢造这样的句子——高高的树长着长着长在了天上/黄雀叼着一把利剑破开自己的罗网/曹子桓今天又忘记给子建缸里的金鱼喂食青草。

时间地点人物事情，奖状上荣耀地处理着这四个词语——2012年12月3日，恭喜邺城小学曹子建同学在“美丽中文”征文活动中荣获市一等奖。如此一来，他好似将他的才华熨烫烙印在了亲戚朋友的面前，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很是显眼，他显然知道那不是他的自由意愿。哥哥那时是一座冒着蒸汽的熨斗，衬衫上浮着一层薄汗，那是他看见的，他想当一件不随便的衣物，用可以感受到的、他的体温去恒温没有他的冬天。他希望这座小巧精妙的折叠器械，可以熨在自己的身上，他想做他即将穿出去的正式的、名贵的西装，那么当旁人问起时他会像介绍宝物一样介绍他，介绍从哪里将他买来，不轻易透露他的价格，以及道出黏腻在他身上的、他所用的香气属于哪个品牌。肩颈臂膀小腹与布料相依，曾是最合适贴身的尺寸，但年深月久以后随着人体自然的生长，某些部位逐渐不太合身，他们彼此间碰撞摩擦。他当然知道，他知道这样的想象毫无作用，他知道他们的纽带只来源于这两根脐带。他曾多少次企盼如果他们只是在道路上遇见，作萍水相逢的路人，也许会因为转瞬即逝的贴身而频频回头，刚好接住彼此目光于是留下联系方式，后来大概也会像现在一样再遇就不打照面。

曹子桓那天话比平时更少，经过他不停嘘寒问暖的关照才偶有几个字眼从他小时候吻过的唇边漾出，他承认自己有些想入非非，这样独处的机会不多，诺大的新家中只有他们二人，父亲和母亲一起去买晚上聚餐的食材，但哥哥只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没有回头，许是要规避掉他炽热的目光，却以此助燃了他的目光。反倒是没有什么阅历的他正大方地分享自己热烈大胆的初中生活，他说到他和那群狐朋狗友翘掉晚自习冒大雨骑自行车去看公路电影，他将勾他魂摄他魄的高潮部分录向很久没发过信息的对话框那端，不久前他记过拉波尼奥的一句话——送一个人自己喜欢的东西是送出了自己的一部分。好显然，曹子桓似乎并不喜欢这一部分。他望着凳子上余下的一摞创作方面的奖状，自顾自又开始介绍上周报名了年级的现代诗创作大赛，还有一周就要交稿了，哥哥你想不想知道主题是什么？

曹子桓淡淡地嗯了一声，又拿起一旁的剪刀把多余的胶带剪下来。

曹子建站到凳子上，双手接住宽厚的透明胶筒。距离好近。心跳有些无法受控地加速。他止不住地咧着唇角。真应该上知乎搜索：每次跟哥哥贴近，总是按捺不住某种雀跃怎么办。估计会被打成有恋哥癖的男同性恋吧。算了，要是他把他哥的所作所为也打进去，他哥怕是也会被知友们打成深柜。

于是接下来的话他都是笑着说的：这个比赛上上届的冠军和我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你猜猜是谁？见问句没有答案，他继续笑，哥你那篇诗写的真的特别好，有时间请你能指导一下我。

曹子桓尽力不让自己任何情绪浮现，丝丝发皱的眉文倒是论证了他的推脱。和弟弟的对话总是在执行某种特定程序一般，编码先前被破译得片甲不留，扰得他心难宁，于是接下来的对话都成了先前预制好的，他做了功夫，如果那家伙那样信口雌黄的嘴里道出这样的字句他会回复什么，道出那样的字句又应该回复什么。那个额心标了围着三角形的感叹号的危险人物依旧喋喋不休，一路从背后抵达耳边。很近。品学兼优的他没有想清楚自己的心慌失措来自于哪里，是紧张在把每句话变成了继承人之间的博弈对决？还是紧张在他觉得对方下一秒会使出小时候的杀手锏。

杀手锏太短了。短到只有三个字。为什么他会把那三个字变成利器，难道他不知道那三个字是利器吗？还是说是自己把这三个字比成了黄雀嘴里叼着的利剑，而这其实是一个再拙劣不过的喻句？你不要再向我靠近了。他在心里说。他开始打量他：你的领口处有一粒饭粒，你为什么不摘掉，我不会为你摘掉。你换掉了那个老土的眼镜。但请让我违心地告诉你，带着旧眼镜的你更有精神气。

后来是很近的后来。曹子建没有再戴新的眼镜，尽管他的度数因为每天熬夜在宿舍里看小说而增长，可是旧眼镜的店已经下了这一款。他不知道自己在坚持什么。他总是作着虚幻的假设：如果他们只是在道路上遇见，作萍水相逢的路人，他更希望自己以一个有精神气的状态出现在哥哥面前。更何况是哥哥，他希望自己每一秒都遇见。那天洁癖的哥哥没有立刻为自己摘下领口处粘黏的饭粒，他原本打算在他靠近的时候不小心亲到他的脸。哥哥堆着假笑说他会帮助自己一起完成现代诗。哥哥未能遵守的约定太多了，但他每一个都深信不疑。算了，他听着他淡淡地说，今天我本来要去上新报的文学研究讲座的，但为了家庭的聚餐留了下来。像是一个机器人在说话，阐释前因后果，把每件事冠以很强的动因。真想给这个精密运作的机器人写一封浩浩荡荡的情书，像是甲兵交接地用最腻人的情话和他的字母代码打一架，胜局的预测找哥哥那个高中女同学。算了，曹子建用想象力将灵魂飞出躯壳，看着被窗外斜阳照在身上的自己，离哥哥这么近的自己，先前幻想过无数次如果这个学期哥哥回来了要说些什么什么的自己，踩着宽大的黑木板凳的自己。曹子建用那个灵魂完成了那个下三滥的吻。明明都是第三人称了，但我为什么习惯性一看到你就想信口雌黄地对你说出：我爱你。

曹子桓感受到一小阵风正触摸着自己的脸颊，看着窗外的落日余晖，看着曹子建发亮的发丝。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奖状贴完的时候，他和分享胜利喜悦的那个家伙拍了掌，两个人手心的汗交织在一起。曹子桓还是为他摘下了那枚饭粒。而那小阵风并没有再一次降临在脸颊，而是降临在唇上。随后被他暴力地推开了，两个人都差点重心不稳，从椅子上摔下去。

曹子桓离开前夜真的在曹子建半梦半醒的时候，蹑手蹑脚地往摊着日记的书桌上留下一小首现代诗，他已经决定了转专业。从文学系转到金融系，他尽量说服自己和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没有关系，这只是一个决定。人生中那么多决定大部分都不需要直接且鲜明的原因，曹子建就整日拥有着那样的快意，而自己总是不停歇地想着走向成功的百分比。诗句很长很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写着写着就没有墨水了，没有墨水就不写了，他把信纸对折，变成了一个小正方。不小心瞥到日记里写写画画着一群熟人名字的正中心已经发皱的便签纸：2012年12月32日/留声机里放着邓丽君的《月亮代表他的心》/出自2040年的专辑《白色柳丁》/爸爸从集市上买来四只金鱼/一只死在来时的塑料袋里/两只溺死在新买的鱼缸里/还有一只总是用眼泪包裹自己/症结一样是窒息。曹子桓抬头看见窗边的一轮明月，竟有什么夺眶而出，他哭得很细碎，很小声，不知道为什么这几行话这样诅咒了他，不知道这几行破诗究竟有什么好动容的，可他的眼泪绵绵不尽，像洛水一样一路流淌进熟睡的人的梦里。世界末日是世界的葬礼，高中的时候自己也时常这样比喻，那时他较真地在雨天里回头问曹子建永恒是什么。曹子建说他想吃泡椒凤爪。曹子桓抬头，模糊的泪眼之中，弯弯的月亮像是一枚断指，十多年前，他皱着眉把弟弟在自己头顶比着兔耳的手移开，弟弟的手热热的，自己的手是那样的冷，让一个小孩向后一缩，但他依旧装着大人的样子生气地唤着一声又一声的“子建“。

曹子桓决定转专业。自那以后他有了一个鲜明又直截了当的理由——他要离开洛水，离开湿漉漉的岁月病症，他把那个小正方塞回到自己的口袋里，他又在挣扎他希望以后到一个记忆稀疏的地方，每天被排山倒海的数字压得喘不过气，他擅长编排数字，虚设谎言，这一切都是他擅长的。他始终没有往下想的是，或者说他抑制住自己往下想的是——其实那个理由可以更鲜明些，鲜明到透明，像某种热热的液体。其实那个理由可以更模糊些，像被热热的液体所遮挡的——那天的月亮其实好圆，好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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