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mmary:黄初四年,偶有两滩流淌在月河之上的血水,彼此同为连理枝,有时开花有时死。
*灵感来自汪曾祺老师名篇《复 仇》*0,bgm可以是珂拉琪Collage《血母荫身》。
*很意识流的意识流。ooc致歉。史盲致歉。
“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庄子·达生》
释义为:复仇的人并不会去折断曾经伤害过他的宝剑,即使常存忌恨之心的人也不会怨恨那偶然飘来、无心地伤害到他的瓦片,这样一来天下也就太平安。
一轮明月高挂于天际,被这一观窗棂糅碎的那徘徊不止的流水轻轻飘曳在阴寒的地上,他坐在薄薄一片的莆田团上。几盏酒坛借着月光与吃剩的残蔬坏果以及新猎得手的野兔舍利*1共同供在那神佛之下。他的哥哥死了。他看那平日面容慈悲,神采飞动的圣象今日竟也皱巴巴了去,而这几日来发生的一切近乎诳欺,本前往京城迎奉节气,而任城王死,且又与白马王分离。他舒着重重的呼吸,望见那酒,酒气几乎蔓延到嗓子眼,浓,醇,味道像是永久地泡着一条伶牙俐齿的毒蛇,他不敢下咽伶牙俐齿,就像不敢咽下自己的眼泪——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墨水驰驱出的洛神难道只是一段绰约、瑰奇、经久不息的偶遇吗?他不是都写过了么?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他一生没有像那样呕吐过几回,他重重地舒着呼吸,“我这一生......”他擅长这样给自己下断论,他这一生好比清晨蒸干的露水,岁月过快地抵达桑榆之年的迟暮,那光影和声响都已无法追回。月光舞动着一堆影子,是谁来了?这座山随着缓慢的脚步声轻颤起来,他的心却快速地重重跳动着,直至挖出来供到那圣象下才不至那么慌张,一颗心,血淋淋的一颗心,来者恍若从来不见。
来者大概披着皮裘,若真如他那诗篇勾勒的那般,他可以想象白马的鬓毛在月光下翩然惊飞,婉约游动,一匹好马!他也想当一匹好马,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的好马,太可惜,来者刚刚杀死了那样一匹好的马,太可惜,他手中为何只有一把弯弯凿凿的木剑?他想刺破来者的喉管,让他也尝尝下咽眼泪的味道。哈哈!他自嘲地弯着唇角。来者小时候的谎话在他心中还酿制着蜜露琼浆,早已不复当年了......他将双膝从莆田团猝在刺骨的地上,俨然被泪水灌哑的声音呕沥出的两字拖得长长:陛——下——。
来者拉住他,不,来者抱住了他。乌黑的头发倾泻在来者周身,泛着冷冷的月光,像荒草丛生在来者身上,其中几丛形如枯槁,宛若地上散碎的月水,白得刺目。来者顿了顿,似乎是忘记了某个称呼,随即没有称谓地将他抱得更紧,以失去思索的气力。子建,他想起他的名字来,他在心里遍遍唤着他的名姓。子建,你一定是无数次自然地行过这样的礼了,那天在朝堂上,我看不见你被发冠上珠帘遮蔽的眼睛了*2。来者的喉管盘踞着一条伶牙俐齿的毒蛇般,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弟弟的身体在这样诡秘的拥抱里发着怵,道尽惶悚。来者不得已将他推开,但依旧攥着他的手心,根根发尾刺在他们交织在一起的青筋,多少年前同一场景他们只会拨开彼此那将挠得他们发痒的头发,然后望着彼此的秀澈的目光,发出独属于孩子的、银铃般一连串的笑。老和尚笨重地敲了一声磬钟,钟声轻盈地盘旋在两人身侧,宛若对过去昔日的种种执刑,提醒着两人——该向前走了。来者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化作燕群向南飞翔。子建。他喃出声道。
陛下。他怯怯又切切地回应道。
陛下,陛下。您的手太烫了。快要把我烫穿啦。像我白日里凿出的那把简易的木剑一样,坑坑坎坎,满是沟壑,您把我的心也凿成那样啦。您不是望不见我的心吗?那为什么我一见到您就望见我的心筛出密密匝匝的洞来,像这座庙堂开着的窗棂筛下的月光一样凉?陛下,您不是常常写道——尔独何辜限河梁?牛郎与织女隔着天河相望,您看您总是这样,仰头向星河叹道那牛郎织女究竟有什么罪过,被天河阻挡?陛下,您的眼睛布着血丝,想来是没有睡好。陛下,您不要再抚弄我那滋蔓着泪痕的脸了。您的手太烫啦,游走在我那枯涩的脸上,所经之处烙着疤印,疤印的形色是您指上的符文,您不要再亲吻您的手指啦,挠得我好生麻痒,像是我们小时候吃出虫子的那粒莓果在舌尖攀爬一样,您不要再吻这粒莓果啦,我连说话都说不清楚啦。算我。算我答应您了,我答应您好不好?我不会再想着杀您啦,您看,我现在把那本来环绕在您背后的短柄木剑扔在地上啦。
陛下。我来的时候空谷寥廓浩荡,山间古木郁郁苍苍。近日来的暴雨让路途充满泥泞,污浊的石浆纵横流淌,像方才您吞下的泪珠一样。老和尚已经敲过钟啦,我本不该述回那样的骨血情——您还记得吗?那场宴会上我们恍若度过了一千个秋天*3,您写道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我们要回家啦。您知道吗,这些天凛冽的秋风激发着微薄的凉意,寒蝉在我的身侧阵阵哀鸣。被您攥着的我那僵硬的手抖得很呐!枭鸟停在马车的衡轭上;豺狼阻绝了当途的要津;苍蝇之流让黑白混淆;机巧的谗言,疏远了血肉之亲。他一边流着泪一边说道。来时他走过的路太陡了,驰马又恰恰染上玄黄顽疾。爬上这座山这座庙,山越爬越高,而山头和山头距离近之又近,前方的路越来越狭窄,像是下一秒就被冷风吹皱,将他卷进黄土里边。曹丕的耳朵仿佛看到一个孤单的身影,向前倾侧着身体,一步,一步,在雨水滚滚的泥泞山路上走啊走。他看见那小小的人儿啊,在太阳初升的时候扬鞭启航,太阳流逝的时候经过首阳,他看见那小小的人儿啊,想要度过川流,却苦于没有桥梁。小小的人儿啊!顺着湍流不息的洛水伊水游跃其间,只是芙蓉不会再次盛开在湖面,卑枝不会拂过羽盖,修条也摩不了苍天。红霞中升起那轮明月坠下了,星花点点消失在云天。和尚一声一声地敲着磬钟,曹丕的耳朵听不见了,只是看见又看见,那小小的人儿啊,那冒着泡的华池,那比翼双飞的鸳鸯,那树枝间鸟儿的鸣叫。
那小小的人儿啊!一千年一百年竟被他们过得这样短暂!他想到牛郎织女间也因没有桥梁而阻隔。每每秋季初结莓果,小小的人儿总是企盼地站在树下,待他为他摘下一枚最艳丽的下来。他们忘了莓果不需要艳丽的,就像忘记了复仇不需要长剑。曹丕惊觉自己的手掌被掐出几道血印,疼痛在绵绵无尽的回忆里被舒化,顺着几日的大雨倒灌入他的心里,流进血液里。曹丕给那血痕命起名来,这道——怨我杀害了你的谋士,这道——怨我毒害了我的弟弟,你的哥哥,这道——怨我让你不能施展报复。怨我。你杀了我吧!他伏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道,你杀了我吧。从此你的冠冕上会有十二道珠帘,我那时说错了,那根本是我忘记去看清你的眼。你杀了我吧。花叶虽然生长在华美的庭院之中,飘零之后也要重归于荒芜的山丘。你杀了我吧。从此你会受到万人朝拜,你的抱负会得到施展,你的功名如同你的文章一般永远不朽,天下运转在你的手上是那样的和平又安心。你杀死我吧。
曹丕把那近乎扎手的木剑递到他手里,曹丕的血水像花朵绽放在他的手心。他舞起他的剑。剑尖摇曳在月光之间,将高高的山头劈开,沉香的母亲被释放出来;木剑将芙蓉从绿池中拨开,发现两只脱离鱼群,无法洄游的小鱼,吐着的泡泡重重又轻轻;木剑将桥梁的台阶卸下,牛郎织女继续隔岸相望;木剑修剪修长的树枝,变短的树枝和顺地扫着羽盖,剩下的修长的树枝伸向蓝天;木剑割断那十二道珠帘,呐喊着万万岁的官员啐着他的脸;木剑挑起一轮红日,将其抛入这个月夜,天好像亮了,风没有那么冷了。来者望着他坚决的眼,直直地站在那。木剑几次裁走来者的衣角,裁走发冠,垂下瀑布般的长发。
神佛的脸终是不再皱皱巴巴,众神纷至杂沓,呼朋引类,有的戏嬉于清澈的水流,有的飞翔于神异的小渚,有的在采集明珠,有的在俯拾翠鸟的羽毛。他为匏瓜星的无偶而叹息,为牵牛星的独处而哀咏。杂着水汽的暖风时而扬起撕裂多处的上衣,来者依旧久久伫立。而他时而又身体轻捷如飞凫,飘忽游移无定。来者张张口道:我此去一离开就不会再回返。他看见他的白发像疾风吹过的白日一般,日光总是渐渐向西流走,流逝的光景不可追攀。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剑懒洋洋地伏在那人的肩上,望着那人死别的神情,他静悄悄地吻上那泪水的离经。于是他再一次弯起唇角。这一次绝非是自嘲。他笑得轻之又轻,他想到他多年前他用剑尖挑开罗网救下的那只黄雀。您不是常常说吗?高山有崖,林木有枝。
哥哥,所以求你,让我飞走吧。
我的复仇成功了。
*
四年前的雨夜里,孤单的野兽奔走着寻觅兽群,口衔着蒿草也无暇独食,只待那孤单的野兽奔跑着将天上弯弯的月亮吃食殆尽,木剑上捎来如水的地上泛着红光。他看见一千尊圣象倒下,面皮褶皱成一团,女神湘娥曾抚弄着琴瑟,秦穆公之女秦娥曾吹着笙竽,现在一切都失去华彩。铜色的青皮脱落些许,一年后他泫然写道——黄初八年正月雨。他分不清那飘盈在空中的青皮是来自佛神的瞳珠,又或是文帝那素穆的棺椁,他记得的,佛神不能喝酒,不吃兔肉。一千棵梅树被多年前的木剑刺穿,花瓣排天倒海地向他扑来,铺卷在这场短简的葬礼。眼泪锋利,唇边的字句含糊不清,恍若一场巫祭。古人云:祈疾者得死,祈岁者得饥。失聪的仙人们把揽着黑白各六枚棋子,悠闲地在泰山一角对弈。
现如今树木逢春花儿已盛开,池水清澈激起波浪长。
只可惜池中仅有一只鸳鸯鸟,寻找同伴鸣声很哀伤。
“于是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鸣鼓,女娲清歌。腾文鱼以警乘,鸣玉銮以偕逝。六龙俨其齐首,载云车之容裔。鲸鲵踊而夹毂,水禽翔而为卫。于是越北沚,过南冈,纡素领,回清扬。动朱唇以徐言,陈交接之大纲。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当。抗罗袂以掩涕兮,泪流襟之浪浪。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虽潜处于太阴,长寄心于君王。忽不悟其所舍,怅神宵而蔽光。”
他的复仇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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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且介亭杂文二集.〈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序》:“因为故意的冷静,而终不免带着令人疑虑的嬉笑。‘虽有忮心,不怨飘瓦’,冷静要死静;包着愤激的冷静和诙谐,是被观察和被描写者所不乐受的。”
1: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向众仙寄托祈求终究虚妄,让神人赤松子久久地把我诓欺。人生的变故发生在短暂的须臾,有谁能持有百年的长寿?)
2:实则反语。帝王的冠冕上有珠帘,看似是我看不清你了,其实是自嘲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以后你再也看不清我了。我有时也看不清自己了。
3:千秋长若斯。
***:有些直接化用了古诗文网上关于曹植诗篇的翻译。特此说明一下。
******:这个故事纯造谣,与正史无关。因为太意识流了所以还是后记一小下!~内容大概就是曹植在两个哥哥被曹丕和曹丕的亲信们迫害以后,他自己造了一柄剑想要复仇,曹丕来找他的时候只以为那木剑是复仇之人无端飘落的瓦片,轻之又轻得宛若小时候他屏息而侍着弟弟睡时轻颤的下眼睑——直直扑上去相拥,他知道曹植有这样的机会能够杀死他(但杀死前理应来个吻吧?总是窒息而亡的),但曹植无端地就这样被他软化,一夜,这一夜太多的哀怨太多的话语仅仅停留在了今夜,曹丕依旧没有重用曹植,但那样的一夜依旧反反复复出现在曹植的梦中梦中。因此直到曹丕真正死亡的时候,复仇完成了,尽管杀死他的并不是曹植本人——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舍得杀你,但你要知道,我真的很恨你。而当最浓稠的仇恨在二者的身体上撕咬不清的时候,没想到却是最柔情的时候。这是我想写的故事。很喜欢《血母荫身》中的歌词:等你最后将我牵牢好吗?命运碾过美丽的风景。只是稍微孤单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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