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杜若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了寝衣。梦中，一个女人凄厉的惨叫回荡在耳边，还有冰凉的触感——像是有人把她的头按进水里。‌那水泛着诡异的青黑色，漂浮着几片枯黄的荷叶，仿佛冷宫阴沟里积攒的腐水。‌她大口喘息着，摸索着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走到桌前，颤抖着手点亮了蜡烛。

微弱的烛光下，她抓起笔，在纸上胡乱画着什么。手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勾勒出一条条路径，一座座宫殿。当最后一笔画完，杜若才猛然回神，怔怔地看着自己画出的东西——那是一幅冷宫地图，详细标注了每一条小径，每一处院落。‌

"我怎么会……"她喃喃自语，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指尖传来针扎般的刺痛，借着烛光细看，竟发现指甲缝里嵌着几粒猩红碎屑，像是陈年朱砂混着铁锈。‌

窗外，天刚蒙蒙亮。杜若披上外衣，推开房门。慕容铭翊安排她住的地方是御花园深处的一座小院，紧邻着荷塘。寒冬时节，荷塘里只剩枯枝败叶，但可以想见夏日时的盛景。‌一阵穿堂风掠过，她猛地打了个寒颤，后颈仿佛被冰锥抵住——那是暴君特有的威慑，即便他不在场，沾染过他气息的地方也会让人战栗。‌

冷风拂面，杜若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剧烈的心跳。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地图，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这地方她一定去过，而且不止一次。‌

"睡不着？"

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杜若吓得差点跳起来，手中的纸张飘落在地。她转身，看见慕容铭翊站在几步之外，一身明黄色龙袍，肩上还带着晨露的气息。‌他靴尖距离那张纸尚有半尺便停住，仿佛再多靠近一寸就会玷污自己——这是暴君的洁癖，连触碰自己允许存在的事物都要隔着无形的屏障。‌

"陛、陛下……"杜若慌忙行礼，却被慕容铭翊抬手制止。

"不必多礼。"他弯腰拾起那张纸，‌指尖在触到纸张前微微蜷缩，最终用两指捏住边角拎起，仿佛那是块浸透毒液的破布。‌目光扫过上面的线条，瞳孔骤然收缩，"这是你画的？"

杜若点点头，不安地绞着手指："做噩梦……醒来就……"

慕容铭翊的手指微微颤抖，‌却仍坚持用两指夹着图纸，仿佛多碰一下就会灼伤皮肤。‌将图纸小心折好，收入袖中："画得很好。"他的声音出奇地柔和，"这是冷宫，朕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袖口滑落时，露出腕间一道狰狞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反复剐蹭留下的——那是暴君十岁那年，因洁癖发作亲手剜去碰过脏物的皮肤所致。‌

杜若抬头看他，不知为何，眼前这个高大威严的帝王突然与梦中那个瘦弱男孩的身影重叠在一起。她心头一颤，脱口而出："那里……很冷……"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住了。她怎么会知道？

慕容铭翊的眼神变得深邃，他向前一步，‌靴底在青石板上重重碾过，碾碎了几片不知何时飘落的枯叶——这是暴君发怒的前兆，但这次他的脚步停在杜若三步之外。‌"你想起来了？"

杜若茫然摇头："不……只是感觉……"

一阵沉默。晨光渐亮，照在两人身上。慕容铭翊忽然转身，望向荷塘："夏天这里会开满荷花。你——"他顿了顿，‌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咽下了某种腥甜的东西，‌"你喜欢荷花吗？"

杜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枯败的荷塘在她眼中忽然浮现出盛夏的景象——粉白的花朵在绿叶间摇曳，清香扑鼻。这画面如此鲜活，仿佛她曾无数次站在这里欣赏。‌更诡异的是，她仿佛能闻到慕容铭翊身上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那味道萦绕在鼻尖，与梦中按住她头颅的力道渐渐重合。‌

"喜欢……"她轻声说，"出淤泥……而不染……"

慕容铭翊的背影僵了一瞬，但很快恢复如常："天还早，再休息会儿吧。"‌说完他大步离去，明黄色摆扫过门槛时，杜若分明看见他广袖下的手在剧烈颤抖，像是要抓住什么留不住的东西。‌背影很快消失在晨雾中。

杜若站在原地，心中满是疑惑。这位帝王对她的态度太奇怪了，既亲密又疏离，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共同的秘密，却只有他一个人记得。‌

——

接下来的日子，杜若渐渐适应了宫中的生活。慕容铭翊派了两个伶俐的宫女伺候她，每日锦衣玉食，却从不限制她的自由。她可以在御花园随意走动，只是不能离开后宫范围。‌两个宫女每日需用艾草熏三遍衣裳，沐浴时要在水中撒入特制的药粉——这是暴君定下的规矩，因他容不得半点异味靠近杜若周身三丈。‌

每天黎明时分，她都会"偶遇"在荷塘边静立的慕容铭翊。两人很少交谈，只是并肩站着，看晨光一点点驱散黑暗。‌他总与她隔着半步距离，玄色衣摆被晨露浸得微湿也浑然不觉，仿佛只要靠近她，连呼吸都要反复斟酌。‌这种沉默的陪伴让杜若感到莫名的安心。

这天午后，杜若正在小院里晒药草——这是她在顾府养成的习惯，顾然曾教她认了不少药材。‌她特意选了离宫墙最远的角落晾晒，因慕容铭翊曾皱眉说过"那面墙沾过血"。‌突然，一个陌生的宫女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

"杜姑娘，这是太医开的补药，说是调养嗓子的。"宫女笑吟吟地说。

杜若有些疑惑，太医早上才来看过，并未提及开新药。但她不善拒绝，还是接过了碗。汤药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奇怪的甜香。‌

就在她准备喝下时，一道黑影闪过，碗被打翻在地，药汁溅在地上发出"嗤嗤"的声响，石板竟然被腐蚀出几个小坑。

"啊！"杜若惊叫一声，后退几步。

那宫女脸色大变，转身就要跑，却被突然出现的侍卫一把按住。杜若这才看清，救她的是个面容冷峻的年轻男子，一身黑衣，腰间配着短刀。‌男子落地时特意用披风垫在杜若脚边，仿佛怕她沾到半点尘土，这动作与慕容铭翊如出一辙。‌

"暗卫十三，奉陛下之命保护姑娘。"男子简短地说，随即押着那宫女离开了。‌经过杜若身侧时，他快速低语："陛下说，姑娘碰过的东西，旁人不得再碰。"‌

杜若惊魂未定，看着地上被腐蚀的石板，浑身发抖。有人要杀她？为什么？

不到半个时辰，慕容铭翊匆匆赶来。他脸色阴沉得可怕，眼中翻涌着杀意："你没事吧？"‌他广袖下的手背暴起青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这是暴君发怒时压抑杀意的习惯，唯有在杜若面前才会强行克制。‌

杜若摇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地上的痕迹，眼中满是疑问。

慕容铭翊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林氏的人。"他咬牙切齿地说，"她怕你想起来。"‌话音未落，他忽然扯下腰间玉佩砸向墙角，玉佩碎裂声惊飞一群寒鸦，"当年她给母妃下毒时，用的也是这味药。"‌

"想起……什么？"杜若艰难地问。

慕容铭翊深深看了她一眼，突然拉起她的手：‌他指尖冰凉，却在触到她肌肤的瞬间微微发颤，像是捧着易碎的琉璃。‌"跟朕来。"

穿过九曲回廊时，慕容铭翊刻意让杜若走在内侧，自己用身体挡住檐角滴落的残雪。

——

杜若跟着慕容铭翊穿过重重宫门，来到一处偏僻的宫殿前。这里比别处都要破败，宫墙上爬满枯藤，门上的漆早已剥落。‌慕容铭翊的靴尖在门槛前生生停住，仿佛那腐朽的木门会玷污他的衣摆。他挥袖扫过石阶，暗卫十三立刻上前用浸过药液的绸布反复擦拭，直到石阶泛出青白的光。‌

"认得这里吗？"慕容铭翊问。

杜若环顾四周，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涌上心头。她不由自主地走向左侧的一处矮墙，那里有一块松动的砖。她伸手一推，砖竟然被取了出来，露出里面的小空间。

"这里……藏过东西……"她喃喃道。

慕容铭翊的呼吸变得急促："藏了什么？"‌他广袖下的手指微微痉挛，像是害怕听到某个答案，又像是期待了太久终于要揭开谜底。‌

杜若努力回想，一些零碎的画面闪过脑海——一块用布包着的馒头，几颗蜜饯，还有……

"给……小男孩……"她突然说，"他……很饿……"

慕容铭翊猛地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当他再次睁眼时，眼中竟有一丝湿润："那个小男孩，就是朕。"‌一滴泪坠落在杜若手背，烫得她心头一颤。这暴君十年不曾落泪，此刻却为她破了例。‌

杜若震惊地看着他，记忆的闸门似乎被这句话冲开了一角。她看到一个瘦弱的男孩蜷缩在冷宫的角落里，瑟瑟发抖。而她自己，偷偷从墙洞塞进食物……‌男孩脖颈处隐约可见青紫鞭痕，那是林贵妃命人用浸了盐水的鞭子抽打的，唯有她送的食物能让他露出笑容。‌

"陛下……"她声音颤抖，"我们……认识？"

慕容铭翊点头，声音低沉："十年前，你是冷宫里唯一对朕好的人。"他顿了顿，"后来林贵妃发现了，就……"‌他喉滚动，仿佛咽下了某种腥甜的东西，那是当年目睹杜若被灌下毒药时涌上的的血腥气。

杜若突然抱住头，一阵剧痛袭来。更多的画面闪现——女人的尖笑声，滚烫的液体灌入喉咙，还有无尽的黑暗。‌她看见自己双手被绑在雕花柱上，林贵妃涂着蔻丹的指甲掐进她下巴："小贱人，竟敢私通皇子！"慕容铭翊扑过来咬住林贵妃的手腕，却被侍卫一脚踹在心口，喷出的血溅在她脸上。‌

"不……不要……"她痛苦地蹲下身。

慕容铭翊立刻将她扶起，‌却在触到她发丝的瞬间僵住——他猛地扯下腰间金丝软垫垫在石凳上，才敢让她靠在自己怀中。‌"别想了，朕在这里，没人能伤害你。"他的声音前所未有地温柔，"朕找了你十年，杜若。这一次，朕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他低头轻嗅她发间药香，那是他命人特制的安神香，混着她与生俱来的淡淡莲香，成了他十年噩梦里唯一的慰藉。‌

杜若靠在他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莫名感到安心。她还不记得所有的事，但这个怀抱却熟悉得令人心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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