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打工1

　　方平第六次进房间，在被子里卷得像蚕蛹一般的人才探出头，问她几点了。

　　“十二点了，你不饿？早上都没吃。”

　　“起来了。”那人打着哈欠慢慢起床，漱牙洗脸，问了方平吃过饭了，就去外面吃饭。

　　“昨天卖了多少酒？”回来后，她问方平。

　　“一瓶都没卖。”

　　马小兰诧异，“一瓶都没卖？”

　　“是，没有，推销了，他们都不理。”

　　昨天晚上那些顾客都非常正经，到现在方平心里有点怪怪，但又有点庆幸。

　　早听说ktv很乱，马小兰带她去见经理时，她都有几分犹豫，但和青县这么一块穷乡僻壤，能做什么为生？

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来钱，她也就犹豫了，留下来看情况，万一不行就走，给自己一个缓冲和了解社会的时间。　　

马小兰扫视她的衣着。

一身老旧灰暗的棉衣，有点泛白的黑裤子，白色球鞋的鞋面有点发黄，大脚趾处还有一个洞。

马小兰微摇头，拿起摩丝，打出一团白泡，涂在自己头发上，把头发从底部向上推，让卷发变得更有型，接着给自己化了个较浓的妆，然后转头，对她说，给她化妆。

　　方平微怔，沉默了，现在这个职业，合适化妆吗？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但是，从没接触过化妆的她却不知觉有了几分期冀。

听说化妆能让人变漂亮，像自己这样草一样的人物，能变漂亮吗？会变成什么样？能变到哪种程度？

她没有动。

　　 马小兰动手，抹粉，打底，画眉，勾唇，很认真地给她化妆。

粉底粘粘的，搽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怪怪感，似乎在为皮肤粘上一层不属于她的套子和屏障，把她一点点失去本色，变成一个演出来的人。

她憋着一口气，心口闷了起来，那种感觉，就像自己第一次挑水的时候。

沉重的担子压在肩膀上，闷痛感从肩膀传至心口，又反射回肩膀，再如辣兔子毛毛虫边扎皮肤边向上攀岩，攀爬到脖子，攀爬到小脑，攀爬到大脑，直至整个头皮，让她变得不像是自己，抨弃自己失去自我。

不，我不能改变自己，我要坚持我自己，不能让社会把自己变得五颜六色。

“别动，动就画不好，”马小兰白了她一眼，一边化，一边告诉她，做ktv这行，不化妆是很难做好工作的，顾客嫌弃的话，是不会要她上钟的，会抗拒。

方平沉住了气，勉强压下心底的抗拒，让自己神魂出窍，不理会周遭的事物。

　　磨磨蹭蹭一个多小时过去，方平有点昏昏欲睡了，心中是漫天的无语，这样就浪费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只是为了好看一点，有意义吗？

马小兰收手了，先是左右端详，然后往后退，如同照相机向后移捕捉最合适的焦距般一点一点审视，却突然怔住。

　　“怎么了？”看到她惊讶的神情，方平顿生疑团，这是怎么了，把她化成大花脸和小丑了？小县城的化妆技术，她的化妆技术，应该不像样，看来得去洗脸了，冷哦。

　　马小兰一副欲语还休欲言又止的样子，眼中是惊涛骇浪汹涌澎湃的惊异，好一会儿，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把镜子推了过来，“自己看。”

　　方平狐疑地接过镜子，一看，只觉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一亮一闪，晃得眼睛都有点花，她连忙挑开了脸。

然后，她定了定神，再次看向镜子，这一回，她确定了，刚才自己并不是眼花了。

镜中，是个极为陌生的人，那大大的眼睛亮如浩瀚星辰，又如同一汪深不可测的大海；再看，又似春风拂过大地时，柳树枝头上冒出的黄嫩诱人的嫩芽，只一眼就让人心醉不已心魂动荡；

那一挺清秀的鼻梁，高翘峨巍，似万里江山迤逦展开，绿水丽江垂影婆娑，瞬间又幻化出了无数的变数景观，无法一一描述。

她倒吸一口冷气，心神再次一颤，不会吧，这是自己，只怕是妖孽吧？不，一定是这镜子有问题。

她移开眼神，思索片刻，不看镜子，但又很好奇很想知道镜子里的人到底是什么玩意，到底是何方妖孽，于是又把眼神投向了镜子。

镜中人的皮肤非常好，透亮白皙，闪闪发光，像是一颗去了外包装徒留果肉的晶莹剔透的果冻，让人忍不住垂涎三尺，恨不得立刻吞入腹中大朵裏块。

不对，这是幻觉，绝对不是真的。她移开眼神又再度扫了眼镜子。

妖孽，这绝不是自己。

她稳了稳心神。

　　那艳红如血的口红，很衬那人的皮肤，有种露水丽花般的迷人，像是，像是……

她脑海里突然蹦出一种诡异的花朵，记忆中似乎从没有见过这种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花？丝丝千丝菊的花瓣如展开的爪子般张开，艳色如血，诡异大气，却又并非菊花。

她闭上眼睛，把镜子反过来盖在自己腿上。

肯定是错觉，自己哪有那么漂亮，漂亮得有点过分了。

　　是化妆术的原因？化妆术有这么大的功效，直接把丑小鸭变成白天鹅？丢在人堆里没人看的人，转眼就变成了大美女？

　　不，应该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是自己的臆想。人人都有自负的心，认为自己是最好的，是最优秀的最干净的最漂亮的，别人是差的脏的不值一题的。

　　不过，自己化妆后变漂亮了一点，这是无可厚非的，三分长相七分打扮，以前就听过这种说法，原来是真的。

　　但是可是，这样的自己去上班，会不会有什么问题？她的心开始七上八下。

　　马小兰久久不语看着她，脸上有一丝挣扎和徘徊，一瞬间她很想让她洗掉妆，但话到嘴边又吞下。

　　她的眼神飘忽地望向房门口，也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方平心神动荡，虽然极力压制，极力排斥镜中人对自己的干扰，但很不幸，她无法压制腾腾冒起的那种飘浮感。

那种感觉很奇妙，就像小时候，陌生的阿姨从自己身边经过，摸着她的头，说，这丫头，挺俊的，然后，她高兴了半天，饭也不小心多吃了半碗，害得外公没吃饱，外婆把所有在场的小辈都骂了一顿；

又好像自己过意不去，搬开了路上碍脚的大石头，看着推板车的人顺畅通过，高兴的脸，自己心底便浮出了一种名叫自豪的无名骄傲，认为自己好了不起。

从来不引人注意的自己，忽然有了引以为傲的美貌资本，那种感觉，那种腾腾上升的感觉，真的好奇妙。

哪怕只是化妆品堆出来的一种假相，也很难得，对自己来说也是弥足珍贵的，从来没有过。

　　她想到她上班的地方，小小一个县城，小小的地方，想来也没什么很厉害的人，也没什么太嚣张跋扈的坏人，没有人会惹自己的，这里毕竟不是大城市，没那么乱。

　　就一次，就这一次，世上人人都不喜欢锦衣夜行，把漂亮美好的事物藏着掖着，自己也一样，也想享受被人注目被人仰视的感觉。

　　带着这样的心思，她开了口，“我……”

　　“不要洗掉，我化得那么辛苦，”马小兰从心魂动荡和挣扎中出来，大声说话，白了眼方平，“就这样去上班，这样的你才能叫得到别人买你的酒，以前的你真的是……”她摇头。

　　方平没说话，静静地品味心底浮出的虚浮感，升腾感。

那种感觉，就像夏天四点钟时突兀跃出山体的红彤彤的大圆盘太阳，看到那样的艳红柔熙，心醉又甜蜜；

就像手指大的山溪慢慢壮大，逐渐汇入河流，唱着清脆低缓的乐章奔流不息走向大海；

就像风吹草低广袤的草原，一匹新生的小马颤巍巍地站起身，颤巍巍地迈腿，逐渐愉悦，走起，跑起，然后越跑越快，身边加入一匹马，两匹马，到最后无数匹马，尘土飞扬万马奔腾。

　　“不要洗掉，洗掉了我永远都不理你，”马小兰强势地瞪着她，“这么好的坯子干嘛不打扮？”

　　坯子好吗？

　　马小兰看着她看了很久，再次挣扎起来，许久，她咬牙，说，“换件衣服，这身衣服配不上你的妆。”

　　说完，她从床上最里面一大堆衣服里翻出一条包臀裙，递给方平，强势地盯着她，看着她换上。

包臀裙完全凸显方平的身材，怪怪的感觉再次浮上方平心房。

　　“这才显示出了你的优势，”马小兰神气地说，“我的技术多好！？”

　　七点钟，她们向ktv进发，一个人看向她，两个人看向她，三个人看向她……

嘴角是怎么压都压不下去的得意和矜持，心中是乌云密布的天空中漏出的一缕斜阳；是看到一群可萌可盐的刚出生的胖乎乎的小鸡仔的愉悦感，是掀开稻草下面露出的很娇黄娇黄的韭黄；是音乐老师灵活的非人类的手指弹着钢琴键盘里飞出的音乐小精灵。

　　细想起来，这种快乐又似乎毫无意义，仅仅是一种炫耀，一种自我抬高，就算化了妆变了样子，自己也还是自己，并没有变成另外一个人，也没有变好，也没有变强。

　　她呼了一口气，沉下心来，心中默默说，就今天，就今天，明天绝不化妆了。

　　部长过来了，按下了心中的惊艳，尽可能语速平常地叫她们去自己的责任k间上班。

　　方平推开了自己管理的k间门。

　　“咳咳咳……”

一股浓烈的熏死人的烟味直接刺激她受过伤的鼻子，引得她鼻腔一酸，眼泪掉下，连带喉咙一滞，咳了出来。

这么早就有人来了ktv？！什么人，瘾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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