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不知疲倦地敲打着乌木窗棂和油纸,发出连绵不绝的噼啪碎响,仿佛古老的僧人在檐下永无止境地敲着木鱼。温热的泉池中升腾起湿润的白雾,在这冰冷空旷的青石静室内弥漫开一缕缕微弱的暖流。角落里那眼汉白玉砌的泉池里,温泉水汩汩流淌,热气袅袅,却在室内那凝滞如铁的冰冷空气和无处不在的阴影映衬下,显得杯水车薪,异常单薄。
沈清欢的右手依然按在腰间的漱玉剑柄之上。剑身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薄薄的衣料,如同冰河寒流源源不断地注入她的灵台,强行压下在那两点白金火光猝然亮起时从脊椎直冲颅顶的警兆与寒栗。
墙角那片最幽深的、连窗外雨幕晕染的昏黄光线都被完全吞噬的绝对黑暗里,那个无声无息、仿佛没有骨头般蜷缩成一团的轮廓——阿零。神念感知中那极度微弱、濒临熄灭,却又在灰烬最深处灼烧着极致痛苦与疯狂的生命火焰,被一种强大到诡异的秘法死死压住,只剩下如同黑洞吞噬一切的沉寂。
对方没有动作,没有声息,甚至连呼吸和心跳都被完美地抹去。这隐匿秘法之精妙,远超沈清欢以往所见!若非那白金火焰的刹那失控,她几乎无法察觉其存在!
她的左手却在同一时间动了。
没有指向黑暗角落里的阿零。五指修长洁白,如同最冷冽的寒玉雕成,结成一个复杂而优雅的印诀——冰轮印。指尖萦绕着极淡的月白色微光,一缕精纯冰冷、却又凝练到极致的凌月真元无声无息地射出,如同无形的蛛丝,并未攻击角落,而是瞬间没入她身前一尺开外、那平滑光洁的花岗岩地面。
没有激荡,没有轰鸣。真元落地的瞬间,如同投入沉潭的石子,无声无息地荡漾开一圈极其细微的、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涟漪。涟漪飞速扩散,掠过冰冷的地面,瞬间覆盖了整个静室地面丈许方圆!
涟漪过处,并非摧毁,而是“冻结”!
不是冰霜冻结实体,而是冻结空间本身!仿佛在她神念覆盖的地表这片小天地中,强行施加了一层无形、冰冷、隔绝内外、加固空间的法则屏障!隔绝一切神念渗透、灵力窥探、乃至细微到尘埃落定的位置变化!
她要封住的不是眼前看到的威胁,而是可能潜伏在更深、更不可测处的阴影!那道冰冷丝线的主人是否也在这里?还是另有所在,正借助某种未知手段窥伺此地?这诡异出现的阿零,会不会是某种陷阱的诱饵?封住地面,是守护自身核心区域的第一步。
就在地面冰轮印封锁完成的同一刹那——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仿佛直接震动神魂的蜂鸣,毫无征兆地自静室之外、回廊对面的某个地方传来!
那声音并非物理声响,而是一种精神层面共鸣引发的独特扰动!像是拨动了某种极度紧绷、贯穿空间的“线”!
紧接着,一丝微弱到极致、却又带着清晰法则轨迹的无形涟漪,如同投入沉静的冰湖水面的一滴雨点,穿透了沈清欢刚刚布下的地面冰轮印封锁,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荡漾开。
那涟漪的路径……赫然自静室之外某点发出,先于地面荡漾开细微却清晰的波动,随即精准地指向墙角那片黑暗——那蜷缩着的阿零所在的位置!
有人在隔空锁定、接触、或者说——引动阿零!!
沈清欢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眼角余光闪电般扫向紧闭的厚重楠木门扉!
轰隆!!!
一声远比窗外雨声暴烈百倍的轰鸣自楠木门板猛地炸开!
那不是外力撞击门板!而是门板本身、或者更确切地说,门扇与厚实墙壁衔接处的某一点空间,如同承受了无形巨力的骤然挤压!坚硬的楠木门扇靠近门轴的部位,发出不堪重负的恐怖呻吟!一条足有手臂粗细、边缘扭曲、带着新鲜木茬和裂痕的巨大缝隙,硬生生被凭空“撕”开了!撕裂的门板如同张开的獠牙巨口!
一道扭曲着、如同半凝固污秽泥浆构成的诡异身影,伴随着浓烈的腐朽、铁锈和阴森怨毒混杂的气息,从那撕裂的门缝中疯狂地挤了进来!它整体呈人形,却没有清晰的头颅、五官,只有一张由腐烂流脓的肉块拼接而成的、横跨整个“躯干”上部的巨大肉盘裂口!裂口内遍布细密的、不断开合的尖锐细齿,中间不断蠕动着几条长满倒刺、末端泛着墨绿幽光的腐烂触须状物!
破门邪物!带着浓烈的怨毒鬼气!目标直指角落里的阿零!
然而,就在这秽物撞破门缝、那巨大的肉盘裂口发出无声尖啸、几条腐烂触须鞭子般抽向蜷缩角落的阿零的同一刹那——
蜷缩在黑暗最深处的阿零,那白金火焰曾短暂灼烧过的眼眶深处,两点白金微光再次骤然亮起!这一次并未立刻熄灭!
那光点之中,充满了被强行唤醒、叠加在原本深沉绝望之上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极致惊惧!一股源自生命本能、带着垂死挣扎意味的微弱精神力,混杂着她自身都无法控制的、混乱破碎的白金火焰残屑,猛地爆发开来!试图驱散恐惧,更试图抗拒那破门而至的污秽气息!
这混乱的、属于阿零自身的微弱精神爆发,与沈清欢布下的地面冰轮印中蕴含的凌冽隔绝之力、与门外那道通过诡异无形丝线隔空引动的操控涟漪——数股性质迥异的力量,在阿零身体周围狭窄的黑暗空间内,发生了一瞬间极其激烈却又无声无息的能量对冲!
滋——!!!
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浸入冰水!黑暗中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灵魂层面扭曲的幻光!那道隔着门板通过无形丝线精准引动阿零的操控涟漪被阿零自身混乱的抗拒和冰轮印的隔绝力强行扭曲、偏移!
那撕裂门缝扑来的破门秽物,那巨大的肉盘裂口内抽出的、原本指向阿零心口的腐烂触须,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拨动了一下方向!
嗤!嗤!嗤!
带着恶毒破空声的腐烂触须,狠狠穿透了阿零原本蜷缩位置旁边的冰冷石壁!坚硬的青石如同朽木,被轻易洞穿,留下数个散发着恶臭粘液痕迹的孔洞!碎石飞溅,打在泉池边缘发出清脆声响!
阿零似乎被飞溅的碎石击中,蜷缩的身体猛地一颤,但终究避开了心口要害!黑暗中传来一声极其压抑、混合着痛苦与更多惊惧的呜咽。
机会!
沈清欢在破门秽物动作扭曲失控的刹那便已动了!她等的就是这一刻的偏移与混乱!
身影如月下残影,并非扑向角落的阿零,也没有冲向门口撕裂处咆哮的秽物,而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反折!瞬间跨越丈许距离,纤细却带着千钧力道的右手五指并拢,指尖凝着一点刺目欲盲的锋锐星芒——凌月杀伐指!
目标——静室中央、那张厚重光滑的硬木方桌桌面中心!
嗤——!!!
指尖星芒如同利锥,毫无阻碍地洞穿了乌沉沉的桌面!一股沛然莫御的森寒剑气并未摧毁桌案,而是沿着指尖点入之处,瞬间沿着坚硬木质的纹理,向着四面八方疯狂蔓延!每一缕剑气都精准地循着木纹流淌,如同瞬间冻结的冰河!
整张巨大的方桌在不到半息内,被一层流转不休、散发着彻骨寒意的冰蓝光芒覆盖!所有的木纹在剑意灌注下清晰无比地亮起!一张以整张方桌桌面为基盘的、巨大而繁复的、完全由流动的凌冽剑意与木纹轨迹契合而成的——“剑域棋盘”,瞬间覆盖了大半个静室的地面!丝丝缕缕的冰蓝剑意从桌边垂落,与地面沈清欢先前布下的冰轮印屏障相互呼应、融合!
以实化虚!以剑成局!凌月阁秘术——【万象棋域】!
这剑域棋盘成型的瞬间,静室内的空间仿佛被置换!窗外绵密的雨声骤然远去!脚下冰冷的青石地面也隐没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由纯粹剑意勾勒出的、悬浮在无尽幽暗虚空中的冰蓝棋盘!棋盘纵横纹路由流动的森然剑意构成,每一个交叉点都蕴含着一道凛冽的杀机!冰冷、纯粹、隔绝一切!
更重要的是——这棋盘不仅仅作用于有形!那试图通过无形丝线操控阿零的存在,那丝线链接的法则轨迹,在这剑意凝成的棋域中,如同投入水中的墨线,瞬间被清晰地映照出来!不再是不可捉摸的涟漪,而是一道从棋盘之外延伸而来、如同蛛丝般纤细、却散发着冷厉金属光泽的“线”!这线的一端,精准地“粘”在黑暗角落里阿零的后心位置!
而另一端——延伸向剑域棋盘的边缘,指向静室之外、回廊对面的某个未知点!
找到了!操纵者的链接!
沈清欢立身于巨大的冰蓝棋盘中央,如同执棋的君王,冷冽的眼眸瞬间锁定了那根在剑意映照下清晰显现的“丝线”!指尖剑气吞吐,一子即将落定,斩断这无形的牵绊!
与此同时,破门而入、一击落空的腐烂秽物发出无声的咆哮,巨大的肉盘裂口猛地扭转,触须如同毒龙再次抽来!阴冷的污秽气息铺天盖地,试图污染这片刚刚成型的冰蓝剑域!
静室内外,一局牵动三方、生死立判的“玲珑棋局”,瞬间铺开!
……
烟雨楼连接西侧主楼的二楼宽阔露台之上。
临水一面完全敞开,没有墙壁阻隔,只有一排精雕细刻的乌木美人靠,外侧雨水如帘幕般垂下,落入下方深幽的河面,发出噼啪的奏鸣。露台中央,稳稳地摆放着一张老红木打造的巨大棋盘。棋盘旁边两张圈椅,一张空着。胡济源穿着藏青色细布长袍,如同泥塑的雕像般垂手侍立在一侧靠后的阴影之中。
另一张圈椅上,端坐着一位身形微胖的老者。
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深褐色油光细葛布长衫,质地柔软,显然穿了很久,袖口有些发亮,如同打磨光滑的铜器包浆。脸上没有胡须,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时间泡在账本和茶汤里的浅淡红黄色,层层叠叠的皱纹很柔软,尤其是一笑起来,眼睛就眯成两条深缝,被脸上的肉挤得几乎看不见,只剩下一种极其圆润柔和的光泽。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子里,安静地看着眼前的棋局。
棋盘之上,黑白二子已经铺陈开来。白子布局堂堂正正,稳如山岳根基,却又在每一个边角细节处暗藏机杼,锋芒含而不露。黑子灵动诡谲,如同深水里潜伏的鲨鱼,往往在意想不到处斜刺杀出,断点弃子,招招狠辣毒绝。棋盘上风平浪静,实则是惊涛骇浪下的步步陷阱,杀机暗伏。胖老者的手指肉墩墩的,指节却很宽大,食指和中指捻着一枚墨玉质地的黑子,指肚在光滑冰凉的棋子表面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这盘棋,他已经下了近一个时辰。
露台上并非只有两人。对面隔着宽阔的回廊水面,那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主楼三楼雅间窗口,隐隐传来丝竹管弦和歌女婉转的吴音小调。离这露天棋盘不远的回廊栏杆边,放着一张细竹编的小巧矮几,一个须发皆白、面孔枯瘦如同核桃般的老者,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打着好几个灰色补丁却又干干净净的布衣,端坐在小竹墩上。他双目紧闭,眼窝深深凹陷下去,显然是个盲人。膝上横放着一具三尺来长、桐木面、紫竹颈的琵琶。琵琶颈上暗刻着鱼龙戏水的古朴纹路。这盲眼老者怀抱琵琶,枯瘦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抚弄着琴弦,指尖偶尔灵巧地掠过弦轴,调拨着细微的音准。
铮——嗡——
他每一次指肚拨弦或轻压弦轴,发出的却并非连贯的曲调乐音,而是一种极端不和谐、如同朽木强行撕裂空间时发出的、异常沉闷却又穿透力极强的弦鸣颤音!每一次突兀的弦颤,都仿佛带起空气一阵极其细微、令人心头发腻的震动!这震动并非向外扩散,而是极其诡异地、如有实质般沿着露台的木质地板和支撑的石柱,渗入这水阁深处、复杂的木质结构内部!
每一次这突兀弦颤响起,胖老者捻着墨玉黑子的指肚便微微一顿,那两条眯起的眼缝里,似乎有极其锐利的光点一闪即逝,目光迅速掠过棋盘几处被白棋逼得险象环生的局部角落,似乎在审视着那颤动带来的微妙影响。
就在这时。
“哼…”
静室方向传来那破门秽物强行挤入的巨大声响,紧接着一阵混乱的能量波动隔着回廊与厚重的建筑墙壁隐隐传来。
胖老者脸上温润柔和的笑意丝毫不变,连捻动棋子的节奏都没有半分紊乱。唯有一直低垂着眼帘、仿佛只在棋盘上推敲的死局里挣扎的胡济源,在声音响起的刹那,极其细微地抬了一下眼皮,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色,随即又如常垂目。
盲眼老者抚弄琵琶的手指却骤然一顿!那枯枝般的指尖悬在弦上,带着微不可察的一丝僵持。紧接着,他鼻翼极其快速地翕动了两下,如同嗅到了某种极其厌恶却又吸引他的特殊气味。凹陷的眼窝深处似乎有细微的光影掠过,指尖猛地用力在绷紧的第三弦上一划!不是弹拨,是像用小刀硬刮金属!
铮——呜!!!!
一声扭曲凄厉到令人牙酸的金属长吟,伴随着一股肉眼可见的、如同紊乱水波般扩散开的无形声纹,猛地扫过整个露台!胡济源的衣袍下摆被无形的冲击掀得剧烈一荡!连胖老者手中捻着的墨玉棋子表面温润的光泽都仿佛瞬间黯淡!
与此同时!
嘭!!!
沈清欢静室方向的那扇沉重楠木门板,骤然向内爆开!一道扭曲着墨绿粘稠腐烂气息的身影如同炮弹般倒飞而出!裹挟着无数飞溅的碎木残片,“哗啦啦”砸穿回廊雕花栏杆!向着下方深不见底、笼罩在烟雨中的墨绿色河水坠落下去!
而就在那破门秽物刚刚被轰飞出来的前一瞬——
坐在美人靠边、怀抱琵琶的盲眼老者,整个枯瘦的身体猛地一僵!怀抱中的琵琶发出一连串“砰、砰、砰、砰!”如同绷紧的琴弦瞬间齐齐断裂的爆响!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戾、怨毒混杂着剧痛的情绪,毫无征兆地在他那张核桃皮般的枯槁面皮上炸开!他猛地张开嘴,上下两排灰黄色的牙齿死命地咬合在一起,枯瘦脖颈上的几道黑色筋络高高坟起,如同几条愤怒的蚯蚓急速蠕动!枯瘦的双手死死扣紧那不断爆弦的琵琶!整个人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的鸡鸭,无声地在原地猛烈地抽搐了两下!
噗!
一大口浓黑粘稠、散发着腐败气息的浑浊血液从他口中狂喷而出!如同墨汁泼在半空!然后整个人失去了所有支撑,仰面朝天,“咣当”一声重重地砸在冰凉湿滑的露台地板之上!怀里的琵琶“咔嚓”一声被身体硬生生压断!碎裂的木片崩飞一地!他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双眼翻白,口鼻中鲜血汩汩涌出,四肢在湿漉漉的地板上毫无意识地疯狂抓挠抽搐,如同离了水的鱼。
一切发生得太快!从静室破门秽物被轰飞,到盲眼老者琵琶爆裂、骤然昏死抽搐,几乎在呼吸之间完成!
胡济源脸上的平静终于彻底碎裂!眼神锐利如刀,几乎本能地一步踏前,身形一晃已到了那昏死的盲眼老者身边!一只枯瘦却蕴含千钧力量的手掌猛地按在老者的心口!淡青色的精纯真元汹涌渡入!试图压制那股暴乱的异种力量!
胖老者捻着黑玉棋子的指肚终于无法抑制地微微一顿!脸上常年浸润的、如同茶汤温养的柔润笑意瞬间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如同被触及核心逆鳞的阴沉!那双眯缝的眼第一次猛地睁开!眼皮掀开的瞬间,那里面没有丝毫温润,只有深不见底的阴鸷与一种高高在上的掌控权威被冒犯的震怒!但这份震怒只存续了一瞬,便被强行压下,他的目光并未看向昏死的盲眼老者,更没有理会正在施救的胡济源,而是猛然转向沈清欢静室的方向!眼神穿透层层回廊墙壁,仿佛要将里面的人生生洞穿!
露台之上,血腥味、桐木与断弦的朽气、以及翻涌的杀意,瞬间冲散了所有温润的茶汤气息。
沈清欢的身影,几乎在胡济源手掌按向盲眼老者心口的同一刻,出现在她那破碎的楠木门框前。
她依旧穿着那件月白色素雅长衫,只是右边靠近肩膀处的袖口多了一道被高温灼穿的焦痕豁口。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如同万载不化的雪山冰峰。唯有目光,锐利得如同淬火的寒冰棱锥,冷冷地投向露台之上这混乱血腥的场景,最终落在那个脸色阴沉如水、死死盯住自己的胖老者身上。她手中的漱玉剑,不知何时已出鞘寸许,冰冷的剑刃映着露台上稀疏的灯笼光芒,在倾落的雨幕中,沁着无法言说的森然杀机。
胖老者看着沈清欢那双冰冷沉静、似乎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眸,看着她剑锋上流淌的水光和沁骨的杀意,圆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刚刚因怒火而绷紧的嘴角,极其困难地向上挤出一道痕迹,重新堆砌出他招牌式的、温润如同刚出窖的澄澈汝瓷般笑容,只是那笑容僵硬得像是泥塑假人的脸皮,从眼睛底下开始,是僵冷的,没有丝毫温度。
“少阁主受惊了。”他的声音刻意放缓,带着一种刻意的、如同粘稠糖浆般的柔和,每一个字都似乎被口中温养的茶水浸润过,缓慢圆润。他捻着棋子的手终于松开,那颗漆黑的墨玉棋子“嗒”地一声,轻轻落在红木棋盘的某处空隙,一个无关紧要的角落。
“些许野狗杂音,坏人清净,实在是鄙楼的疏忽,万望少阁主海涵一二。”他说话时,目光缓缓扫过露台狼藉的景象——碎裂的木门板、飞入雨幕的残骸、栏杆破洞、地板上一滩冒着热气的粘稠黑血、昏死抽搐的盲眼老者和正在施救的胡济源,他的眼神平静,没有半分懊恼或痛惜,仿佛只是在清扫打碎了一把无关紧要的粗陶茶壶。“今日扰了少阁主雅兴,是鄙人的不是。明日定当备上一等一的‘梅坞雨前’、‘云栖风髓’、还有几卷刚从‘青州文苑’淘来的前朝孤本旧卷,亲自送到少阁主房中赔罪。”语气谦恭到了极致,甚至还隐约透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沈清欢没有说话。只是那双冰冷的眸子,如同穿透了他脸上那层厚厚的茶汤油光和刻意堆砌的笑容假面,落在他身后——那红木棋盘之上。
棋盘之上,纵横十九道,黑白二气绞杀激烈。但就在刚才,那胖老者看似随意投下的一枚黑子,落在了一个看似空旷、毫不起眼的边角位置。这一步,在胡济源暴起救治盲眼老者、胖老者心神剧震的瞬间落子。
随着那枚黑子的落下,原本白棋铁壁围合、只欠临门一脚的一处中腹劫争,气运骤变!那枚新落下的黑子,如同一个不起眼的楔子,恰好钉死了旁边一条微不可察、连通另一片黑棋孤阵的极其隐蔽的气息通道!黑棋外围那片原本看似将被彻底吞噬的弱子,因为这细微的气脉连接断绝,瞬间被赋予了新的、以死换生的戾气!原本如同铁桶般合围白棋的铜墙铁壁,因为这暗藏的连接断绝,陡然浮现出一道极其细微、却足以致命的裂缝!
那裂缝背后,藏着一记弃子断臂的绝杀!而这绝杀,需要牺牲的,正是刚刚被白棋逼到绝境的另一处角部!看似弃子,实则换来的是一条毒龙复起之势,直捣黄龙!
这一步落子,阴狠!隐忍!在对手以为大局将定、心神松懈或被迫应对他处变局的关键时刻,悄无声息地钉下了一根逆转气运的毒钉!
静室内那盘牵动傀儡丝的生死棋局还在搏杀。
露台上这局普通的纹枰对弈,也同样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沈清欢的目光从那一步阴损毒绝的黑子上缓缓抬起,再次落回胖老者那张努力挤出柔润笑容的圆脸上,声音依旧清冽如冰,听不出喜怒,只有刺骨的寒意:
“好棋。”
原来你也曾坠落凡尘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