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悠然忽然轻轻地坐了起来,抱着膝愣了一会儿,就下了床,她走近窗口,慢慢地掀开了窗帘,月光随即泻进里屋里,照在许悠然的身上。
窗外是宁静的夜,偶尔有车开过的声音。寂静的夜里,这刺耳的声音,让许悠然的心有些颤抖起来。
城市的灯光和月光交织在一起,复杂的光线,映衬出这个城市夜的风景。就像此时窗边这个22岁的女孩儿,路雪轻和许悠然的灵魂仿佛都已经完全交织在她的生命里了,她们一起映衬着她的人生,从此难分你我。
我是谁呢?一会儿我是一个年轻纯美、不谙世事的单纯女孩儿,一会儿,我是一个历经沧桑劫难、身心倶损的中年妇人。我究竟是谁啊?我究竟要带着谁的记忆、情感和个性活下去?她在心里这样的问着自己。
就在这个寂静的夜里,许悠然把记忆的时钟,拨到了她出生前的第十三个年头——1978年的9月。
那天的下午,刚刚上小学的路雪轻跟邻居家小学三年级的小男孩儿魏岭生,正趴在院子里的一张小桌上写作业。
“岭生哥哥,这个怎么算呐?”小雪轻摇着脑袋上两根羊角辫,愁眉苦脸地把作业本递给对面的小男孩儿。
“又问,你咋这么笨呢!拿过来!”小男孩儿显然不耐烦了,皱起眉头伸手过来接小姑娘递过来的本子。
就在这时,屋里突然传来一男一女激烈的而且熟悉的争吵声,接着就是同样熟悉的摔东西的声音和女人的哭叫声,还有奶奶焦急的劝解声。小雪轻缩回了手,把本子收了回来,惊恐不安地扭头向自家屋里看去。是爸爸妈妈又在打架了。
这个场景并不陌生,她几乎就是在这样的争吵打闹声中长大的孩子。可是今天,争吵尤其激烈,激烈到有些异乎寻常,有些让小女孩儿感到好像要有灭顶之灾了似的。
魏岭生早就跳了起来,回家去叫妈妈去了,这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套路了。几乎每一次的情形都是大致是这样的,魏岭生的妈妈秋婶过去劝架,然后屋里接着再吵一会儿,然后雪轻爸妈中的一个,气呼呼地摔门而去。再接着,雪轻奶奶和秋婶再小声地嘀咕些什么。然后第二天一切照旧,日子照常过下去。
可是今天,似乎是谁也劝不住了,似乎真的要发生什么事情了。
“滚!你这个贱货!滚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雪轻听见父亲的咆哮声。
“你以我稀罕待在这吗?我巴不得早点儿离开你们家这个鬼地方!你们家,没一个好人!”这是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喊。
“滚!快滚!不然我今天宰了你!”随着又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雪轻父亲几乎疯狂的吼声又传了出来。
“你松手!你这个晦气的寡妇!你老拦着我做什么?”屋里短暂的平静之后,传来雪轻母亲一声尖利的哭叫。
接着,小雪轻的母亲,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提着一个包袱从屋里冲了出来,径直奔院子大门走去。魏岭生的母亲秋婶和雪轻的奶奶从屋里一先一后追了出来。
母亲就是在这时,回头看了雪轻一眼。这一眼,雪轻终生都没有忘记。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厌恶、憎恨、不舍,或者,还有别的什么。年幼的雪轻,无论如何也看不懂。
那天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不久,父亲便带回一个陌生的女人,再不久以后,父亲带着这个女人远赴他乡。从此,父亲极少再出现在雪轻童年的生活里。
破落的小院里,一对祖孙,和一对母子,相依为命。
记忆中的时光,又跳到了1989年的8月20号。
这一天,17岁的雪轻,要离开故乡,到遥远的一个叫西安的城市去上大学了。熟悉的小院里,几家邻居都出来送行。
雪轻站在院子中间,抱着奶奶流泪。
“该走啦,雪轻。奶奶我来照顾,放心吧。”秋婶说着,又回头看着儿子叮嘱到,“把雪轻送到学校安顿好,你就早点儿回来。钱带好,别弄丢了,路上小心。别惹事。”
“哎呀!唠叨不唠叨呀!再唠叨我可不送她了啊!”19岁的魏岭生不耐烦地叫道。
这一年的魏岭生,已经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从小失了父亲的魏岭生,从初中开始就常年混迹街头,打架斗殴,小偷小摸,什么都干,秋婶每每除了哭,也管不住这个早已经高她一头的儿子。但是奇怪的是,这个对谁都没个好脸色的小混混,唯独对路雪轻和雪轻奶奶,唯唯诺诺,小心翼翼。
是雪轻奶奶坚持要魏岭生把雪轻送到学校去。别说周围的邻居了,连秋婶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这个不省心的儿子,但是奶奶依然对此深信不疑,毫不犹疑地把雪轻交到魏岭生手里。这让魏岭生感动得几乎热血沸腾。
两天之后,在距离故乡千里之外的西安,西京科技大学的校门口,已经穿上绿色军训服的路雪轻,正在跟准备回乡的魏岭生道别。
魏岭生从口袋里掏出一打子钱硬塞到路雪轻手上,“听话!拿上!我要回去了,你自己管好自己吧。”
“不行,岭生,我知道你身上没什么钱了,把这些也给我,你怎么回去!”路雪轻着急地说着,把钱要塞回去。
“放心吧放心吧,我有办法,我……”魏岭生话还没说完,路雪轻就急得叫起来,“你不能再干那样的事情!”
“好了,别学得跟我妈似的唠叨,放心吧,我还有钱呢,一会就买车票去。”魏岭生说着干脆把路雪轻又塞过来的钱一把拿上,直接揣进她的军训服口袋里,“揣好!别丢了。还有赶紧回去吧。你不是说明天就开始军训了吗?自己注意别受伤了啊。”
两人道别后,路雪轻看着魏岭生消失在远处的人群里,回过身来看着偌大的校门和陌生的校园,心里突然感觉涌起莫大的不安和孤独。
她很多年以后才知道,那一天,魏岭生在远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站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后,一直看着路雪轻进了校门。他拍了拍空空如也的口袋,发愁自己怎么回到千里之外的老家去。后来他是一段一段的扒了几千里的货车回的家,那一路,除了喝自来水,在车站捡点儿吃的,他真的没干那熟练的“营生”。
时光,又走到了1990年的春天。
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大一的女生们,这天上午的体育课,是在学校的体育馆里上体操课。女孩子们伴着优美的音乐轻盈地跨跳,一组接着一组地,和着节奏练习动作。春天的阳光透过体育馆巨大的玻璃窗照进来,让女孩儿们的美丽的侧影仿佛都罩上了一层光晕。
已经过中年的女老师,叉着腰站在一旁,一边指点着动作,一边不由得在心里感慨着,“年轻,真是美好啊!”
谁也没想到,就是这时候,出了事。
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正在做第三组跨跳的路雪轻,瘫倒在地上。大家都蜂拥着围上去,路雪轻痛苦地脸紧皱着眉头,脸色惨白,额头开始冒出细密的汗珠。
“这需要到医院拍个片子,怕有骨折。”体育老师一边挽起路雪轻的裤脚检查伤势,一边焦急地说道。
教了十几年体育的老师一看就知道情况不好了,按她的经验,她知道跨跳时如果落地脚的姿势不对,很容易造成严重的扭伤,甚至是骨折。这是她在课前着重讲过要注意的事项,没想到还是有孩子出了问题。看路雪轻疼成这个样子,很有可能是骨折或是骨裂了。
在老师查看路雪轻受伤的腿时,谢春茗已经跑到体育馆外,向正在旁边篮球场上上篮球的课的同班男生求救了。不会儿,罗砚成,王嘉伦,丁原他们都涌进了体育馆。
在一群同学的帮助下,罗砚成背起了路雪轻。谢春茗他们在后面扶着,一群孩子飞快地往校医院跑去。
那一天,路雪轻右脚踝骨骨折。
从那以后的两个多月,路雪轻没有离开过拐杖,当然还有罗砚成。罗砚成在那段时间里,成了全校唯一一个时常被允许进女生宿舍楼的人,因为常常接送受伤的路雪轻,对女生宿舍门房的阿姨态度恭敬、礼貌有加的罗砚成,甚至成了最受门卫阿姨欢迎的学生。
再后来,9211班出现了班级里的第一对恋人,罗砚成和路雪轻。
记忆的指针,指向了1992年的6月底。
西京科技大学很多系大三的学生,被安排提前进行期末考试,因为考试后大三的学生要去实习了。正是临近期末的时候,教学区里,连教室的座位都紧张起来。晚自习稍微去晚一点儿,找个合适的座位都不容易。
罗砚成和路雪轻平时都在图书馆上自习,这里自习室的桌子很宽大,这是罗砚成最喜欢的。
晚上快9点的时候,两个人小声商量了一下,轻手轻脚地出了自习室。
“头都蒙了,得下去转转。”罗砚成打了个哈欠说。
“走,休息10分钟。”路雪轻拉起他的手,飞快地跑下楼梯。
虽然9点了,外面的空气还是热的,比教室里也好不了多少。两个人走到图书馆前面的花园里,在一处喷水池边坐了下来。坐在这里,正好面对着夜幕下灯火通明的图书馆。
“看,晚上的图书馆,还是挺好的。”路雪轻欢快地抬手指着图书馆说道。
“是呀,我反正喜欢在这看书,从一进学校的时候就在这混。”罗砚成笑到。
“罗罗,”沉默了一会,路雪轻的声音忽然变得忧郁起来,“我们再有一年,就该毕业了。以后,我会想念这里的。”
“好好考研,咱们接着留在这。”罗砚成搂住路雪轻的肩。
“要是,我考不上呢?要是,我们分配不到一起呢?怎么办?”路雪轻低声道。
罗砚成站起来,顺手把路雪轻也拉了起来。他低头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笑着,“别担心,我们不会分开的,”说罢,他把她一把揽进了怀里,“你这辈子都别想跑了,等毕业的时候,你是我行李的一部分。”
期末考试考完的第二天,力学系9211班的同学就要去太原实习了。
早上8点多的时候,19舍309的女生们,正在宿舍忙忙碌碌的收拾行李。叽叽喳喳的女孩子快乐的像几只小鸟似的。
“路雪轻!”楼下有人大嗓门儿的喊着。是罗砚成的声音。
路雪轻打开窗户探出头来,罗砚成正仰着脸往上看着,见她冒出头来,笑着招手,“快点儿下来吧,来不及了。”
一行人拖着行李到学校大门口集合的时候,那里已经聚了一个年级的七个专业的五百多名学生,路边停着好多辆清一色的大客车。学生们热闹的嬉笑声,简直是震天响。那个情景,路雪轻好多年以后想起来,那是她人生里见过的最壮观的场面。
三周以后,实习结束,9211班在太原就地解散。
太原火车站的站台上,列车缓缓地开动了。车下跟着车小跑的罗砚成,一边笑着,一边挥着手喊着:“雪轻,开学见!假期别吃胖啦!”
车上本来红着眼圈的路雪轻,破涕为笑,冲车下的罗砚成喊到,“你才胖呐!快回去吧!再见!”
20岁的路雪轻,那时候,还不知道,她人生的噩梦即将开始。列车越开越快,载着她,无可挽回地奔向那个哀伤无奈的未来……
隔世之心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