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

早晨7点半的蝉鸣黏在固始县医院的灰墙，那个劣质的牛皮纸此刻正蔫头耷脑地躺在江宇那张书桌上，像个无力的旁观者，静静望着他。

看着江宇胳膊底下夹的保温桶一步一晃。哐当，哐当，撞着骨头。

煎饼摊的铁铲刮着平的黑锅滋啦作响，老板娘瞅了瞅他帆布鞋豁的裂口，舀豆浆的大勺往桶边一敲：“码在这！”绿二维码趴在褪色的小车上，活像块油腻的狗皮膏药。

修车摊老张的扳手悬在生锈电瓶车上，油手套又抹了把座垫裂口：“这牌子，质量真差…昨天好几个人骑着摔了…，对了，蓝……”江鱼望着他，呆愣着出神，这是父亲没出事前骑了五年的车款…

话没说完。外卖员头盔里漏出导航声：“前方青龙桥事故多发...”江宇裤兜里嗡嗡震，掏出了那边框摔得碎块的手机，皱了皱眉头，扭向老板娘来了一句“不放糖…”

尿骚味混着消毒水往鼻子里钻，心电监护仪绿光在墙上打摆子，爷爷枯树枝似的手突然抠住床栏：“记录仪…记…”痰音在喉咙里摩擦。奶奶的一只手握住他，另一只手拿了拿毛巾，“别疯了，你这死老头子。你这一夜老实老实过几回，还叫我给你擦几遍？…”说着说着，爷爷跟毛巾一起模糊了…

隔壁床手机响得打雷一样“你是我天边最美的云彩…让…”，护士拍尿袋的闷响砸过来：“七床接尿！”奶奶弯腰端起瓷盆，盆沿上的“县机械厂92”的红漆早磨秃了，底下“安全生产”还带着毛刺。

老头眼珠子猛一亮：“12号扳手…工具夹袋儿…”嘟囔了一会儿，又暗淡下来。

槐树叶子从树上掉下来，带着些许湿润砸在江宇后颈。馄饨摊女人把塑料袋套上保温桶把：“甜浆，账先挂着。”塑料吸管头泛着可疑的黄。

她扫了眼江宇鞋帮沾的泥，油锅里腾起的烟扭成麻花。学生骑车掠过，书包侧兜水杯晃悠。

江宇鞋底跐溜一滑。煎饼摊扫码枪“滴”地长响，老人机支付失败的动静惹来嗤笑。

江宇狼狈地晃了一下，保温桶差点脱手，烫热的豆浆隔着桶壁撞在他的肋骨上。他死死抓住桶，指尖用力到发白，站稳了脚跟。

修车摊老张那句没头没尾的“蓝……”，此刻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江宇混沌的神经。蓝？蓝裙子？桥头？歪脖子老樟树？毒日头下站了好一阵。

他低下头，保温桶塑料提手勒得掌心生疼。

医院惨白的灯光打在桶壁上，映出他自己模糊变形的倒影，一张疲惫、茫然、写满痛苦的脸。深蓝的墨滴，晃悠的蓝色水杯，还有老张嘴里那个模糊的、毒日头下的“蓝”……这些碎片毫无逻辑地搅在一起，像浑浊铁桶水面上被搅碎的虹彩，徒劳地试图拼凑出一个幻觉。

奶奶疲惫的声音穿透嗡嗡的背景音传来，凿进他的耳膜：“小宇，去护士站问问，有没有扳手或者老虎钳借…你爷爷老念叨他那破工具袋…指不定放床底下哪个夹缝里了…他抠着床栏的手劲儿太大，指甲盖都劈了…得有东西撬开他手指头…”

扳手。工具袋。护士站？那里只有闪着金属冷光的治疗盘、针头、冰冷的血压计铁箍。

江宇麻木地挪动脚步，保温桶的晃动再次敲打着他的骨头。走廊的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污，混杂着那消毒水，试图掩饰着的，汗味煎饼香味和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

像一个沉入深海的破旧铁盒，他被无形的水压扭曲着外壳，里面那些关于蝉鸣、月光、钥匙和模糊蓝裙的回声，在现实下，发出濒临破裂的、细不可闻的呻吟。

他走向护士站的方向，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老槐树巨大的树冠下，浓密的阴影里，仿佛有什么无形的、蓝色的东西，倏然一闪，又立刻被更加浓稠的光线吞噬了。

是错觉，还是一缕挣脱了记忆囚笼的虚影？他不知道。只觉得脚下的地砖冰冷坚硬，每一步都像踩在昨夜河滩滚烫的鹅卵石上。

而护士站那冰冷台面，等着他，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锁孔。钥匙呢？他下意识地摸向裤袋深处，指尖触到的，只有保温桶塑料提手那冰冷的、勒人的弧度。

“大概在家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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