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莲水榭(十四)

墨燃做了一个梦

  说来也奇怪，这些年墨燃从未做过梦，他一直当是自己平日里不想事，所以也不会做梦

  可是今夜他睡的格外沉，也几乎是瞬间就进入了梦乡

  是因为楚晚宁的病？

  也许吧

  墨燃打量着身旁的情景，几乎是一瞬间就认出来这里是死生之巅

  是以前的死生之巅

  他看到散了课的弟子三五成群的聚集，讨论着今天的饭菜是否好吃

  他看到那些曾经的师兄师弟嬉笑怒骂，追赶着要打对方

  他看到奈何桥上的来人模模糊糊，随着离他的距离缩小，脸也越来越清晰

  是薛蒙

  墨燃瞧见那凤凰儿银蓝色的劲装在身，走路时靴子一步一步的落在地上，是少年人的雄姿，薛蒙一头长发束成高高的马尾，更彰显他此刻风光无限

  好一位英气男儿郎

  薛蒙走过来，却冲着他身边过去

  他看不见墨燃

  墨燃也不怎么想看见薛蒙

  因为他在这一片久违的热闹中迷茫

  墨燃第一次觉得自己与周围格格不入

  他透过同路的弟子看到了他种在这死生之巅里所有人身上的珍珑棋子

  他透过梦中青草地的清香嗅到了满腔血腥

  他透过欢快，看到了绝望

  这里热闹非凡，这里晴日融融，这里万世太平

  这里遍地血肉，这里乌鸦漫天，这里堕入地狱

  墨燃觉得恍惚，既是因为太久没有看到过，想起过以前的死生之巅，又是因为自己竟然早已经忘记了这里也曾有过美好与希望

  墨燃终于察觉不对

  他发现不知从何时起，他的脑海中竟早已没有了一切温暖的回忆

  他记得有谁曾欺辱过他，记得天问打在身上的疼痛，他也记得各大门派对他充满恨意的眼神

  他记得这些

  他也只记得这些

  他该记得眼前的景象，可是哪怕在梦中这样清楚的瞧见了以往的死生之巅，他竟觉得不真实

  就好像，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究竟何为梦境，何为现实

  师昧的死，楚晚宁的昏睡，薛蒙的鄙视，死生之巅的灭门

  这是真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只有这些？

  墨燃想到了逃

  他要逃开这个春光灿烂，万物美好的死生之巅，回到在他的统治下的巫山殿，只有在那儿，他才觉得一切都是真的

  墨燃很乱，他想到自己忘了楚晚宁爱听什么，忘了当初楚晚宁教过他的字，忘了这里也曾繁花似锦，深山秋雨

  为什么会忘？怎么会忘？

  墨燃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女人

  那是他娘

  和平时不同，他没看到他背着他娘去往乱葬岗的惨烈

  他看到他娘抬起手，抚在他的脸上

  她说:“报恩吧，不要报仇。”

  恶魔放下屠刀，褪下让人恐惧的面具。

  原来阴影下也是位茫然少年人。

  受不了了……

  如果一个人在黑暗里待的太久，突然有一天将他曝光于光明之中，他只会觉得那光要刺瞎他的眼睛，灼烧他的皮肤，晒干他的血液

  而不会认为自己得到了救赎

  墨燃想出去

  想立刻到一个人身边，只有他，只有他能安抚他

  是谁……是谁……

  墨燃脑中闪出一片清明

  是楚晚宁。

  我忘却了生命中所有的美好

  可我相信你是我唯一的光

  墨燃想赶紧醒来，然后推开楚晚宁居住的小屋的门，无视楚晚宁诧异的目光扑到他的怀里，嗅着能让他心安的海棠香，然后……

  然后楚晚宁会抚摸着他的长发，一只手回抱着他，楚晚宁会告诉墨燃:“别怕，是梦。”然后让墨燃看着自己的眼睛“你看着我，没事了，都是梦，没事了，你还能改过，你还能做个好人。”

  可是没有

  他没有醒，

  楚晚宁也没有。

  论谁也想不到，踏仙君会因为一个梦境而奔溃，况且这梦都没开始

  墨燃醒不过来，他便在这梦里找着能让他心安的那个人

  楚晚宁会在哪儿？

  红莲水榭，一定是在红莲水榭。

  墨燃往水榭处走去，却不想这梦中也下了小雨，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溅起几朵泥花

  墨燃踏上奈何桥。

  桥上还有几个人，他们嘻嘻哈哈的谈天说地，不惧这点滴雨珠

  可这缱绻小雨转瞬间竟成了瓢泼大雨

  几名弟子一下叫苦不迭，急急就要往桥下冲

  就在这时，雨停了

  不对，是有一个光罩罩住了那几个人，上头还流连这海棠的花纹

  “是璇玑长老吧，璇玑长老最好了……”

  几人渐行渐远，声音也慢慢消失

  唯有墨燃愣在原地。

  那些人看不见，可他瞧的清清楚楚，在那石柱旁躲着施法的人

  是楚晚宁啊

  原来，原来他一直在身旁，不曾远去

  墨燃瞧着那抹白色转眼就要走，赶紧追了上去

  可是太慢了，楚晚宁消失了，连那一丝海棠香都不曾留下

  “楚晚宁－－”

  墨燃猛的惊醒，坐了起来。

  他掀开被子，连鞋都没穿就往楚晚宁的小屋跑去

  楚晚宁，楚晚宁，你要是不在，本座一定饶不了你！

  墨燃匆匆跑进那间小屋，白袜上满是泥泞

  他不在乎

  墨燃只在乎楚晚宁是不是还在

  终于，墨燃看清了床上的人

  是楚晚宁

  他还在

  就像是沙漠中困顿的旅人遇见了泊泊的清泉，墨燃全身都放松下来

  他依附在楚晚宁的床榻边，一只手搭在楚晚宁的腿上，嘴里念念有词

  “楚晚宁，本座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了，还有薛蒙，对了，就是在死生之巅。本座觉得自己忘了好多事，忘了好多人。你快醒醒，本座给你细讲讲自己是怎么想的，本座……”

  等墨燃终于说完了，回应他的是一屋的寂静

  墨燃觉得自己可笑极了，他就像是自说自唱的戏子

  可是戏子一曲终了也有满堂喝彩

  墨燃得到的是烧的愈发短的蜡烛

  墨燃终于受不了了，他紧紧抱住床上的人，却默不作声

  白衣渐渐晕染出水渍，床上的仙人还是无动于衷

  一黑一白，一正一邪

  泾渭分明

  墨燃就这样抱着楚晚宁再次睡过去了，外头的风吹进来，吹灭了那只影影绰绰的蜡烛

  一室黑暗，一室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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