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晨钟三声未绝,我已翻过了书院的后墙。
墙根的青苔滑得像一条蛇,我踩上去时险些摔个狗啃泥,幸而一把揪住了松枝。
枝头的露水噼里啪啦砸在我脸上,凉得我一哆嗦,却也痛快。
今日李元要讲《春秋》大义,张嘴一开,活像黄河决堤,能从“郑伯克段”讲到“赵盾弑君”,再绕回“子弑父、臣弑君”。
我听得脑仁疼,看了一眼正打瞌睡的杨柳岸,索性逃了。
谁知才落地,便撞到人了。
那人一身铠甲闪亮得能当镜子,肩上扛着一柄比他命还长的陌刀。
我还未看清他眉眼,后领已被他拎起,双脚腾空。
:“哪家的小娃娃?”
他声音低哑,像掺了沙。
:“敢逃学?”
我愣了一瞬,忽然觉的有点心虚。
下一刻,我抬脚便踹。
——先跑了再说!
脚尖未沾到他衣角,脚踝已被他擒住。
天旋地转间,我被倒拎起来,发冠散落,头发瀑布似的垂下去。
他“啧”了一声,冰凉的手指拨开我衣领,扯出那块玉佩。
:“……原来是你。”
他声音忽然轻了,像雪压断枯枝。
:“狗皇帝的儿子。”
我脑子“嗡”的一声。
:“你是谁?”
我挣扎着问。
他不答,只将我往肩上一甩,像扛一袋米。
我胃顶在他肩胛骨上,硌得生疼。
我挣扎着:“把东西还我!”
玉佩在他指间晃荡,反着光,像活过来似的。
他忽然停了脚步。
我眼前天翻地覆,看见他铠甲下摆沾着泥,靴边磨得发白,却干净得连一丝血痕都没有。
:“还你?”
他指尖摩挲着玉佩上的刻痕。
:“你可知这是谁雕的?”
我僵住。
他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点说不出的味道,像冬夜里的火折子,一擦就亮,却烫得吓人。
:“雕它的人,当年也翻过这墙。”
:“你也是虎,二丈的墙,说翻就翻。”
:“没想到狗皇帝那么好读书,儿子倒会翻墙逃学?”
:“喂!你这人——”我话还没说完,胃里猛地又是一颠。
他已经把我扛出了松柏林,青石小径在晨光里泛着湿光,露水顺着刀背往下淌。
他步子大得吓人,三步并作两步,便把我扔进了一辆拴在暗门外的油壁小车。
车帘黑得像锅底,里头却垫了厚厚的狼皮褥子,扑了我一嘴腥甜兽脂味。
:“坐好。”
他只丢下两个字,便跳上车辕,自己握住缰绳。
乌鬃马打了个响鼻,蹄铁“嗒”地踏破晓雾,竟往城门方向去了。
我扒着窗棂,眼见书院的灰瓦在后头缩成一排锯齿。
:“你到底是谁?要绑我去哪儿?”
:“绑?”他嗤笑,声音混在车轱辘里,像铁片刮过粗瓷。
:“殿下金尊玉贵,末将哪敢。不过是——”
他回头瞥我一眼,眼尾带着薄薄刀痕。
:“代故人请你逛个早市。”
我还想开口,他却猛地一抖缰绳。
马嘶骤起,车身往前一窜,我整个人滚进狼皮堆里,发冠彻底散了,满头银发铺了满肩。
出了城,天已大亮。
道旁早起的樵夫挑柴而过,见那车辕上亮银甲一晃,忙不迭低头让路。
我扒着车门,被扑面而来的风呛得直咳。
风里夹着桃花、牛粪、热胡饼、铁匠炉里溅出的煤渣,一股子活泛气儿。
车在渭水桥头停住。
裴显先跳下去,回身伸单手,像拎猫似的把我提下来。
我脚一沾地,便被他按坐在桥栏上。
桥下春汛初涨,水声哗哗,像一千个小李元同时在背《左传》。
他弯腰,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摊开——里头是两块还冒热气的胡饼,夹了羊肉和韭花酱。
:“吃。”
我不吃韭菜味的东西。
我别过头:“不要。”
:“怕我下毒?”他挑眉,自己先咬了一大口,油汁顺着指缝往下滴。
:“末将若想杀你,方才墙根底下就动手了。”
我被他一噎,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咚一声。
裴显笑了,眼角那道疤跟着弯,像刀鞘上裂开的银线。
他掰下半块饼,直接塞到我手里。
我捧着饼,忽然发现他的腕甲内侧刻着一排极细的小字——“永熙四年,赠显”。
永熙四年,正是先帝登基那年。
:“这字……”
我指尖刚碰上去,裴显已倏地收了手,把剩下的饼一口吞了,转身往桥那头走。
:“跟上。”
我小跑两步,狼皮靴踩在木板上咚咚响。
桥尽头是一排编柳木棚,卖的都是些粗瓷瓦狗、竹蜻蜓、木弹弓,还有用烧红的铁丝现拧的小铁环。
棚子后头,几个穿短打的半大孩子正围着一个打铁桩,轮流抡锤。
裴显停在最末那间棚子前。
案板上摆满了木刻小兽,有张牙舞爪的螭龙,也有憨头憨脑的狻猊。
他伸手拿起一只巴掌大的木虎,掂了掂,忽然递到我面前。
:“当年你爹偷跑出宫,就揣了这么个小玩意儿。”
我愣住。
木虎背脊上,被人用指甲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回”字。
:“他翻墙时摔断了腕骨,还死死攥着它。”
裴显声音低下来,像桥下浑浊的水,
:“我替他接骨,他疼得咬穿了下唇,血滴在这虎头上,怎么擦都擦不掉。”
我捧着木虎,指尖发颤。
虎眼是两颗黑豆钉上去的,其中一颗已经脱落,只剩个黑洞洞的窟窿,像在对我说话。
:“后来呢?”
:“后来?”
裴显忽然拔高声音,笑得胸腔震震,
:“后来他就成了狗皇帝,把我扔到西边吃沙子,一吃就是十年。”
他转身往棚外走,阳光照在银甲上,亮得像要烧起来。
我抱着木虎追上去,狼皮褥子的腥甜味还留在舌尖,混着韭花酱的辣。
:“裴显!”
我喊他名字,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他只抬手挥了挥,像赶走一只嗡嗡叫的蝇子。
:“小殿下,再不走,李元该带着羽林军掀翻整个书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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