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开山前夜,沈妄翻来覆去地在榻上烙饼。窗外的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细碎的银斑,他盯着那片光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乌木扇子——扇骨上的雕花被摩挲得光滑,却总在阴雨天泛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凉意。
“明日卯时出发,你若是敢赖床,我便自己去。”谢清辞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带着刚翻过书页的轻响。
沈妄猛地坐起身,掀了被子就往外冲:“谁说我要赖床?”他撞进里屋时,正撞见谢清辞将一卷《昆仑山脉图》收起,玄色的衣襟扫过案上的烛火,将影子拉得颀长。对方腿上盖着薄毯,脚踝处隐约可见未褪尽的青淤,那是半月前在秘境里为护他被巨石砸中的痕迹。
“你的腿……”沈妄的话卡在喉咙里。他知道谢清辞的性子,看似温和实则执拗,一旦决定的事,十头仙兽都拉不回。
谢清辞抬眸看他,烛火在眼底跳动:“苏老头说,雪线草需得带晨露采摘才有效。你若想让我早日扔掉这拐杖,就该明白,多一个人,便多一分胜算。”他顿了顿,指尖在案上的伤药瓶上敲了敲,“何况,我总觉得墨尘不会善罢甘休。”
沈妄想起墨尘那双总像淬了毒的眼睛,心头一紧。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苏老头给的防寒药粉,药香混着淡淡的薄荷气:“我把这个缝在衣襟里了,还有暖炉,也备了三个。”他像献宝似的把行囊拖过来,“你看,还有伤药、干粮、绳索……”
谢清辞看着他絮絮叨叨的样子,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传来,沈妄像被烫到似的僵了僵,却听见对方轻笑:“好了,去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那夜沈妄睡得极浅,总梦见一片白茫茫的雪地,雪地里有个模糊的身影,背对着他,手里握着一把漆黑的剑。他想追上去,脚下却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身影被风雪吞噬。
次日天未亮,清寒殿的院门就吱呀作响。沈妄背着比他人还高的行囊,刚要跨门槛,就见谢清辞已立在廊下。他换上了一身玄色劲装,腰间束着玉带,将原本清瘦的身形勾勒得挺拔。右腿虽仍有些不便,却已能不用拐杖行走,只是每一步落下,都在青石板上留下极轻的滞涩声。
“说了我自己去就行。”沈妄皱眉,伸手想扶,却被谢清辞侧身避开。
“昆仑山的冰原下埋着上古禁制,”谢清辞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声音里带着霜气,“那禁制对魔气尤为敏感,你带着这扇子,若是触发了什么机关,我不在身边,如何护你?”他抬手,将一枚玉佩塞进沈妄掌心,玉佩温润,刻着繁复的符文,“这是‘定灵佩’,能暂时压制你体内的浊气,若遇危险,捏碎它。”
沈妄捏着那枚玉佩,忽然想起苏老头在溪云镇说的话——“你身上的浊气时隐时现,像是被什么阴邪东西缠了身”。他喉间动了动,终是把反驳的话咽了回去,只是将玉佩攥得更紧了些。
两人御剑而行时,沈妄刻意放慢了速度。风声在耳边呼啸,他看着谢清辞衣袂翻飞的背影,对方的灵力波动比往日弱了三成,显然是腿伤未愈的缘故。他忽然想起半月前在清寒殿,谢清辞疼得夜里无法安睡,额上的冷汗浸湿了枕巾,却总在他探身查看时,装作已熟睡的样子。
“冷吗?”沈妄凑过去,将一件狐裘披风递过去。那是他前几日特意去山下裁缝铺做的,里衬缝了暖绒。
谢清辞回头看他,晨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浅浅的阴影:“不必。”话虽如此,却还是接过披风搭在了臂弯。
抵达昆仑山脚下时,山门前已是人声鼎沸。各大门派的修士穿着各色道袍,御剑的、牵兽的、步行的,将原本空旷的山口挤得水泄不通。沈妄正想绕开人群,一道阴恻恻的声音突然钉在身后:“沈师弟这是急着去哪?”
墨尘带着几名青云门弟子挡在路前,他穿着一身墨色锦袍,腰间挂着块玉佩,玉佩上的血丝玛瑙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目光扫过谢清辞的腿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谢仙长倒是好兴致,腿伤未愈就来这冰天雪地,莫非是怕沈师弟采不到药,误了你的伤?”
沈妄心头火起,握紧了腰间的扇子:“墨长老管得未免太宽。”
“沈妄。”谢清辞按住他的肩膀,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宗门规矩只禁私闯禁地,未禁同行历练。墨长老若无事,还请让开。”
墨尘被噎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阴鸷,却突然笑了:“既然如此,正好我也要带弟子入山历练,不如同行?也好有个照应。”他特意加重了“照应”二字,目光在沈妄身上转了转。
沈妄暗骂一声“黄鼠狼给鸡拜年”,却见谢清辞微微颔首:“随意。”
一行人踏入昆仑山腹地时,风雪渐起。起初只是零星的雪沫子,落在肩头便化了,走着走着,雪片竟越来越大,像撕碎的棉絮般漫天飞舞。冰崖如刀削斧凿,崖壁上垂着晶莹的冰棱,折射着冰冷的光,脚下的冰层时不时传来“咔嚓”的裂响,仿佛随时会塌陷。
沈妄始终走在谢清辞身侧,目光像鹰隼似的盯着墨尘。对方走在最前面,手里把玩着个罗盘,罗盘的指针总在不经意间偏向沈妄,针尖泛着淡淡的黑气。
“前面就是断魂崖了。”墨尘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时,睫毛上已沾了层白霜,“听说雪线草喜阴寒,常在这种背阴的冰缝里生长,沈师弟不妨下去找找?”
沈妄探头望去,崖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蓝,冰层如镜面般光滑,隐约能看见冰下涌动的暗流,偶尔传来冰层断裂的轰鸣,像是巨兽在深渊里低吼。他刚要开口拒绝,就觉一股凌厉的掌风从背后袭来!
“小心!”谢清辞的声音陡然拔高。沈妄只觉腰间一紧,整个人被猛地往旁边一推,踉跄着摔在冰面上时,眼角余光瞥见谢清辞被掌风扫中,身形如断线的风筝般坠向崖下!
“谢师兄!”沈妄目眦欲裂,想也没想就纵身跃下。坠落的瞬间,腰间的乌木扇子突然自行展开,扇面上的黑雾如活物般翻涌,在他周身织成一道无形的屏障。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却只盯着那抹急速下坠的玄色身影,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喘不过气。
“砰——”两人重重摔在冰封的湖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沈妄顾不上浑身的剧痛,连滚带爬地扑向谢清辞,指尖刚触到对方的后背,就觉一片滚烫的湿意——那是血,正从玄色衣料下汩汩渗出。
“你怎么样?”沈妄的声音发颤,指尖抖得厉害,想碰又不敢碰。
谢清辞闷哼一声,脸色惨白如纸,唇上却还带着一丝安抚的笑意:“别慌……我没事。”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沈妄按住。
“别动!”沈妄解开他的衣襟,只见后心处有个乌青色的掌印,掌印边缘泛着黑气,显然墨尘在掌力中掺了魔气。他从行囊里翻出伤药,刚要敷上去,就听“咔嚓”一声脆响,脚下的冰层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一股腥甜的寒气从缝里窜出,伴随着低沉的嘶吼。沈妄抬头时,瞳孔骤然收缩——一头通体雪白的雪蛟正从冰缝中钻出,鳞片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光,血盆大口中喷出的寒气几乎要将空气冻结,那双竖瞳死死盯着沈妄,喉咙里发出威胁的低吼,显然对他身上的魔气格外敏感。
“吼——”雪蛟猛地扑来,腥臭的风扑面而来。谢清辞突然抬手结印,淡金色的灵力屏障如莲花般在沈妄身前绽放。雪蛟撞在屏障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冰层应声裂开无数蛛网般的纹路,碎冰飞溅中,谢清辞的嘴角溢出一丝血迹。
“快走!”谢清辞推了沈妄一把,灵力反噬让他的声音都在发颤,“雪线草在东侧的石缝里,我……我能拖住它!”
沈妄看着他染血的嘴角,又看了看步步紧逼的雪蛟,突然咬碎了牙。他猛地抽出乌木扇子,扇面上的黑雾瞬间暴涨,在掌心凝聚成一把漆黑的长剑,剑身上流淌着如墨的光:“要走一起走!”
黑雾长剑带着蚀骨的寒意,竟能轻易劈开雪蛟的鳞片。雪蛟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嘶吼,长尾如钢鞭般扫来,直取谢清辞!沈妄眼疾手快,扑过去将谢清辞拽到身后,自己却被尾尖扫中,狠狠撞在冰壁上,喉头涌上腥甜。
“沈妄!”谢清辞目眦欲裂,周身突然爆发出耀眼的金光,金色的灵力如潮水般涌向雪蛟,竟硬生生将那庞然大物逼退了数丈。
沈妄咳出一口血,视线却在瞥见冰缝东侧时亮了起来——石缝里,一株顶着淡紫色花苞的植物正静静立着,花瓣上凝结着冰晶,正是雪线草!他挣扎着爬过去,指尖刚要触到花瓣,就见雪蛟再次扑来,这一次,它的獠牙直冲着谢清辞的后心!
“小心!”沈妄转身挡在谢清辞身前的瞬间,腰间的扇子突然爆发出刺目的黑光。黑雾如潮水般涌来,将雪蛟死死缠住,那些黑雾仿佛带着生命,顺着雪蛟的鳞片缝隙往里钻。雪蛟在黑雾中痛苦地翻滚,鳞片寸寸剥落,最终化作一滩冒着白烟的黑水。
黑雾渐渐褪去,沈妄脱力地倒在地上,掌心紧紧攥着那株雪线草。他抬头时,正对上谢清辞震惊的目光——对方盯着他的手,那里残留着淡淡的黑雾,正顺着指尖一点点隐去,像从未出现过。
“你……”谢清辞的声音有些发颤,目光落在他胸口的扇子上,“这扇子到底是什么来历?”
沈妄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听冰窟上方传来墨尘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锥:“沈师弟果然好本事,竟能驯服雪蛟。只是不知这黑雾,是哪家的神通?”
墨尘带着几名弟子立在崖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手里把玩着一枚玉佩,玉佩上的符文闪烁着诡异的红光,与谢清辞给沈妄的定灵佩截然不同。
“你故意引我们来这里。”谢清辞扶着沈妄站起身,脸色冷得像崖底的寒冰,“断魂崖下的禁制,是你解封的?”
墨尘笑得阴狠:“谢仙长果然聪明。可惜啊,这禁制专克灵力,又能放大修士心中的邪念。”他的目光落在沈妄身上,像在打量一件猎物,“你身上的魔气,正好能让这禁制彻底苏醒——到时候,就算你是仙长,也护不住他这魔族余孽!”
话音刚落,冰窟四周突然亮起血色的符文,符文连成锁链,在冰壁上蜿蜒游走。无数黑影从冰缝中钻出,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嘶吼着扑向沈妄。那些黑影触碰到他身上的魔气,竟变得更加狂暴,像是找到了绝佳的宿主。
谢清辞将沈妄护在身后,灵力却在禁制的压制下越来越弱。腿上的旧伤突然传来剧痛,他踉跄了一步,额上渗出冷汗。沈妄看着他发白的脸色,突然将雪线草塞进他怀里,自己握着黑雾长剑冲向黑影:“你带着药先走!去找苏老头!”
“沈妄!”谢清辞伸手去抓,却只抓住一片虚空。他看着沈妄被黑影吞噬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那株沾着冰碴的雪线草,突然明白了什么——苏老头要的哪里是药引,分明是想借昆仑山的禁制,逼出沈妄体内的魔气。
而被黑影包围的沈妄,只觉掌心的扇子越来越烫,扇面上的纹路竟开始发光。无数破碎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南疆古墓里的壁画,黑袍人围着血阵念咒,还有那把扇子插进他胸口时的剧痛……他想起养父母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想起他们临死前塞给他的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沈”字。
“原来……我早就死了啊。”沈妄喃喃自语,嘴角突然勾起一抹诡异的笑。黑雾从他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如海啸般席卷开来,竟将那些黑影尽数吞噬,连墨尘布下的禁制都开始剧烈震动,冰窟顶部的碎冰簌簌落下。
“不好!他要失控了!”墨尘脸色大变,手里的玉佩突然爆发出刺眼的红光,“快!启动第二重禁制!”
几名弟子连忙结印,血色的符文如锁链般缠向沈妄。谢清辞看着沈妄眼中渐渐被黑雾吞噬的瞳孔,突然想起苏老头那句“浊气缠身,需得心头清明才能压制”。他咬碎舌尖,用最后的灵力化作一道金光,那金光里混着他的血,带着温润的暖意,直直冲向沈妄眉心:“沈妄!看着我!”
金光落在沈妄眉心的瞬间,黑雾竟奇迹般地退了退。沈妄迷茫地抬头,看见谢清辞染血的嘴角,听见他带着痛意的声音:“你说过要学‘流风回雪’,还说要赢过林萤,不许食言。”
那一刻,沈妄眼中的黑雾如潮水般退去。他看着谢清辞腿上渗出的血迹,看着对方因灵力透支而颤抖的手,突然转身,握着黑雾长剑冲向墨尘:“你伤了他,我要你偿命!”
黑雾长剑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剑身上竟缠绕着淡淡的金光——那是魔气与灵力完美融合的迹象,是传说中只有上古魔族皇族才能拥有的力量。长剑劈开禁制的瞬间,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不可能……你怎么会……”墨尘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长剑刺穿自己的胸膛,鲜血溅在冰面上,开出妖异的花。他倒下时,看见沈妄扶着谢清辞转身,两人的身影在崩塌的冰窟中渐行渐远,玄色与青色的衣袂交缠,像风雪中相依的两株松。
冰窟外,风雪依旧。谢清辞靠在沈妄肩头,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心跳,像擂鼓般有力。沈妄的手紧紧攥着他的,掌心的汗浸湿了他的衣袖,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你的腿……”沈妄的声音发哑。
“不疼了。”谢清辞轻笑,指尖触到沈妄胸口的扇子,那里的黑雾已平息,只余温润的木质感,“等出去了,我教你‘流风回雪’。”
沈妄嗯了一声,扶着他往崖上走。雪落在两人肩头,很快积了薄薄一层白,却仿佛带着暖意。远处的雪山在阳光下泛着金光,像铺了一层碎金,而冰窟深处,墨尘的尸体旁,一枚玉佩正缓缓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半张地图,地图上标注着“魔域禁地”四个古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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