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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的空气凝滞得如同沉入万载玄冰深处。
方才那两个时辰里,闻人衍布下的无形结界隔绝了天地,只余下他滚烫的吐息、冰与火的交缠,以及谢桐破碎的呜咽。此刻结界甫一撤去,凡俗的声音骤然涌入——蝉鸣聒噪,远处村童的嬉闹,还有篱笆外由远及近、带着雀跃的呼喊:
“阿桐!阿桐你在家吗?我摘了新熟的甜瓜给你带过来啦!”
是叶灯。
谢桐浑身绷紧的弦几乎要寸寸崩断。她正被闻人衍半揽半压在竹编的摇椅上,方才的疾风骤雨抽空了她最后一丝气力,双腿软得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连指尖都抬不起半分。冷瓷沁霜的肌肤上,此刻却晕染着大片惊心动魄的薄红,如同寒梅落雪,分外刺目。汗湿的鬓发黏在颊侧,更添一种被彻底揉碎后的靡艳。
“啧,”闻人衍几不可闻地轻哼一声,那声音里竟还带着一丝未曾褪尽的餍足沙哑,仿佛只是被扰了品茗的雅兴。他修长如玉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拂过谢桐汗湿的鬓角,将那几缕粘腻的青丝别至她耳后,动作温柔得近乎缱绻。然而那指尖掠过肌肤时带来的、如同被寒冰擦过的触感,却让谢桐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他从容起身,雪色云纹锦袍的衣袂垂落,瞬间便遮住了所有凌乱。方才那几乎要将人吞噬的凶戾与欲色,如同被无形的手掌抹去,只余下通身清冷孤绝、不染尘埃的谪仙气度。他连衣袍上最细微的褶皱都未曾留下,仿佛方才那两个时辰的抵死缠绵,不过是谢桐神魂颠倒时的一场荒唐幻梦。
他步履无声,走向院门。
吱呀——
老旧的柴扉被拉开。
门外,抱着一只青皮甜瓜的叶灯,脸上的笑容在抬头的刹那,如同被冰封般凝固。
日光正烈,倾泻在闻人衍身上,却仿佛畏惧他周身那层无形的凛冽寒意,只敢在他轮廓上镀了一层虚浮的微芒。青丝如墨,仅以一根素银簪松松半挽,余下流水般泻落腰际。远山眉下,寒潭映星般的眼眸淡淡扫来,眼尾那抹天生的、如寒刃破冰般的绯色,惊心动魄地斜飞入鬓,带着睥睨尘寰的漠然。
叶灯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连呼吸都忘了。手中的甜瓜沉甸甸的,几乎要脱手坠地。她从不知晓,世间竟能有这样的容色,清冷如九天寒玉,又秾丽如淬毒利刃,只看一眼,便足以刺穿魂魄,令人心魂俱颤,又自惭形秽。脸颊不受控制地烧了起来,心如擂鼓,撞得胸腔阵阵发疼。
“谢……谢桐?”叶灯的声音干涩发紧,目光艰难地从那令人窒息的容颜上移开,越过闻人衍的肩头,急切地寻找院内熟悉的身影。
摇椅就在院中那株老槐的浓荫下,微微晃动着。谢桐正侧身蜷在上面,青丝散乱铺陈,一件月白的素纱外衫勉强披在肩头,却掩不住其下微微凌乱的中衣领口,以及……颈侧那片被吮咬出的、如雪地落梅般刺目的红痕。她闭着眼,长睫蝶翼般不安地颤动,冰魄凝成的面颊上残红未褪,唇色却是失血的淡樱,整个人像一尊被狂风骤雨蹂躏过后、勉强拼凑起来的琉璃美人灯,脆弱得随时会熄灭,浑身散发着一种被彻底采撷后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倦怠与慵懒。
叶灯的目光在谢桐颈间的红痕上死死钉住,脑中“轰”的一声,瞬间什么都明白了。方才院门紧闭时那不同寻常的死寂,谢桐此刻连摇椅都无力起身的模样……所有碎片拼凑成一个灼烫的事实。她猛地低下头,手指紧紧抠住怀里的甜瓜,指甲几乎要陷进青皮里,脸颊红得滴血,窘迫得恨不能钻进地缝。
“她……她怎么了?”叶灯的声音细若蚊蚋。
“无妨。”闻人衍开口,声音如碎玉击冰,清冽淡漠,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不过是与我温存得久了些,有些乏累。”他侧过身,目光落回摇椅上的人影,那眼神深处,是冻结了万载寒渊也封不住的、扭曲的占有欲。“我是闻人衍,”他转向叶灯,语气平淡无波,却字字如刻印落下,“阿桐的道侣。”
“道侣”二字,被他念得清晰无比,如同在天地间镌刻下不可磨灭的契约,宣示着不容置疑的主权。
叶灯只觉得一股寒气顺着脊椎窜上来,方才那点旖旎的悸动被碾得粉碎。眼前这男人,美则美矣,却如神龛中供奉的冰冷玉像,周身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她讷讷地点头,大气不敢出。
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叶灯才想起此行的另一个目的,声音带着点找回神智的急切,试图打破这冰封的空气:“阿桐,今日是七夕!镇上的庙会可热闹了,灯都挂起来了,听说还有从州府来的杂耍班子!你……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她满怀期待地看着摇椅上的人影。
谢桐长睫剧烈一颤,终于缓缓睁开眼。那双天生潋滟的狐眸里,此刻水色氤氲,却封冻着万年不化的霜雪,深不见底,只余下浓重的疲惫和一丝极力压制的厌恶。她刚想启唇,那淡樱色的唇瓣微动,尚未发出一个音节——
“自然要去。”
闻人衍已含笑代她作答。他不知何时已走回摇椅旁,俯下身,骨节分明的手指极其自然地替她拢了拢滑落肩头的素纱外衫,指尖状似无意地擦过她颈侧那片红痕。那动作温柔得近乎呵护,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
“七夕佳会,人月两圆,岂能辜负?”他抬起头,对着叶灯微微一笑。那一笑,如同春冰乍裂于深渊之上,瞬间绽开的艳色足以颠倒众生,却也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危险寒意。他的目光却牢牢锁着谢桐,深潭般的眼底,那点幽蓝的狐火一闪而逝,是捕猎者看着爪下无处可逃的猎物时,才有的、带着扭曲愉悦的光芒。
叶灯被那笑容晃得又是一阵目眩神迷,心口狂跳,竟有些晕乎乎地点头:“好、好!那……那我在巷子口等你们!阿桐你……你歇好了就过来!”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抱着那个甜瓜,头也不回地冲出院门,仿佛身后不是谪仙,而是择人而噬的修罗。
柴扉吱呀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小院重新陷入死寂。
谢桐闭上眼,胸腔里那颗冰魄灵根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攥紧,寒气直透四肢百骸。她搭在摇椅扶手上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深深掐进那光滑坚韧的老竹纹路里。
七夕庙会……万人空巷,摩肩接踵……
她太了解闻人衍了。这疯子哪里是去赏什么花灯,看什么杂耍!他不过是要在煌煌灯火之下,在万千凡俗目光之中,用他的存在,用他那些看似不经意的触碰与宣告,一遍遍烙印下他的印记。他要让她在鼎沸的人声里,在他无形的囚笼中,避无可避,逃无可逃,沦为最显眼的囚徒。
他要在那喧嚣热闹的尘世烟火里,为她筑起一座无形的寒渊冰狱。
槐树的浓荫无声地移动,将摇椅上她微微颤抖的身影,彻底吞噬进一片冰冷的暗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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