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霜碎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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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炉囚春

腊月的寒风如同淬了冰的刀子,刮过云边镇。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着,终于在某日清晨,扯碎了漫天棉絮,鹅毛大雪无声地飘落,将桐苑小筑高耸的白玉院墙、光洁的青玉地面、乃至院中那永恒旋转的月华蚌珠,都温柔地覆盖上一层松软蓬松的银白。天地间唯余簌簌的落雪声,万籁俱寂,时间仿佛也被这纯粹的洁白冻结。

农事彻底歇下。连镇上最勤快的汉子也缩在烧得暖烘烘的炕头,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桐苑小筑内,却依旧维持着月华珠光恒定微凉的舒适,隔绝了外界的酷寒。

年关将近,一丝凡俗的暖意,竟也悄然渗入了这冰冷的囚笼。

闻人衍亲手裁了红纸,研了掺着金粉的墨。他立于窗边,身姿挺拔如雪中孤松,修长如玉的手指执笔,笔走龙蛇。一个个筋骨遒劲、力透纸背的福字在他笔下诞生,墨迹未干,便带着凛冽的松雪气息。谢桐斜倚在铺了厚厚雪貂绒的暖榻上,指尖捻着一枚冰魄凝成的棋子,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专注的侧影上。窗外大雪纷飞,映着他雪色云纹锦袍,竟有种遗世独立的孤寒。她潋滟的狐眸里冰封依旧,心湖深处却因这凡俗的“年味”和眼前人专注的姿态,悄然裂开一丝微不可查的缝隙。

年夜饭自然也是闻人衍一手操持。食材依旧是镇上采买的凡物,却在他手下化腐朽为神奇。水晶蹄髈晶莹剔透,松鼠鳜鱼炸得酥脆金黄,碧玉般的时蔬围簇着中央一盅热气腾腾、飘着枸杞红枣的暖身汤。叶灯和江孟泽被邀来同席,看着满桌不输州府酒楼、更胜在灵气氤氲的佳肴,只觉手足无措,如同踏入仙家宴席的凡夫。

席间,闻人衍竟还拿出了几个绣着吉祥如意纹样的锦囊,里面装着沉甸甸的金锞子,作为“压岁钱”分发给叶灯夫妇。动作温雅从容,带着长辈般的和煦,毫无施舍之感。叶灯捧着那金锞子,只觉得烫手又惶恐,连声道谢,江孟泽更是涨红了脸,只会讷讷点头。

守岁至子时,镇上的爆竹声零星响起,驱散着旧岁的阴霾。闻人衍起身,从内室取出两套新制的冬衣。

谢桐的是一身墨玉般的玄色锦缎长袄。那玄色极深,如同凝固的夜空,却在行走间隐隐流转着深邃的暗紫色光泽,如同暗夜中涌动的星云。衣领袖口和下摆,用极细的银线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缠枝红梅,针脚细密,栩栩如生。红梅傲雪,在沉郁的玄色上绽开惊心动魄的艳色,衬得她冷瓷沁霜的肌肤愈发剔透,眼尾那粒朱砂痣也红得愈发炽烈,如同雪地中唯一燃烧的火焰。

闻人衍自己则是一身同色系的玄衣。料子似乎更厚重挺括些,仅在衣襟边缘和袖口处,用几乎同色的深紫丝线绣着极其雅致、细看才能辨出的冰兰缠枝暗纹。那冰兰的线条冷峻孤直,与他通身清冷孤绝的气韵浑然一体。

黑衣如墨,红梅似火。

玄衣深沉,冰兰暗隐。

这哪里是寻常冬衣?分明是昭然若揭的情侣装!那隐秘的呼应,比夏日里青白二色的冰兰缠枝更加霸道,更加不容错辨!

谢桐指尖拂过袖口那银线勾勒的、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红梅花瓣,冰封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她抬眼看向闻人衍。他已将那件玄色外袍披上,身姿更显挺拔孤峭,如同矗立于雪夜寒渊的墨玉神像。他深潭般的眼底映着烛火,也映着她一身红梅玄衣的身影,那点幽蓝的狐火沉寂着,却仿佛在无声宣告:看,你属于我,我也属于你。这烙印,在年关的灯火里,愈加深刻。

大年初一,雪霁天晴。阳光照耀着银装素裹的云边镇,反射出刺目的光芒。闻人衍与谢桐换上了这身昭示着彼此所属的玄色新衣,去给镇上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拜年。

黑衣红梅的谢桐,与玄衣冰兰的闻人衍并肩而行,如同从水墨丹青中走出的神仙眷侣,又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意。所过之处,所有喧闹仿佛瞬间冻结。惊艳、敬畏、艳羡的目光交织成网,却无人敢上前攀谈半句。他们留下的年礼并不奢华,或是几包上等的灵茶,或是几块温润的暖玉,却足以让受礼的老人们激动得手足无措,连声道谢,目送那两道玄色的身影融入雪光,久久不敢起身。

归途,路过镇外一片开阔的雪野。积雪深及小腿,纯净无瑕,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钻石光芒。

谢桐脚步微顿,潋滟的狐眸扫过那厚厚的雪毯,又瞥了一眼身旁玄衣墨发、清冷如冰雕的闻人衍。冰封的心湖深处,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顽劣的念头悄然滋生。

她微微弯腰,素手在身侧厚厚的积雪中轻轻一拢。冰魄灵根的力量无声流转,一团拳头大小、凝实如冰晶的雪球瞬间在她掌心成型,晶莹剔透,寒气四溢。

她甚至没有刻意瞄准,手腕只是极其随意地一抖——

咻!

那冰晶雪球如同离弦的冷箭,带着破空之声,精准无比地、狠狠地砸在了闻人衍挺括的玄色后背上!

“啪”的一声脆响!

冰晶四溅!几点雪沫甚至溅到了他墨玉般的发丝上。

闻人衍前行的脚步蓦地顿住。

他缓缓转过身。阳光落在他深邃的眉眼上,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深潭般的眼眸看向谢桐,眼底没有惊愕,没有愠怒,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古井无波般的深邃。那点沉寂的幽蓝狐火,在瞳孔深处无声地跳跃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雪野一片寂静。唯有寒风卷起细碎的雪沫,打着旋儿。

谢桐站在几步开外,一身玄衣红梅在雪光映衬下秾丽得惊心动魄。她微微歪着头,潋滟的狐眸里,那万年冰封的霜雪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泄露出一点近乎孩子气的、挑衅般的微光。淡樱色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向上勾起一个转瞬即逝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笑容极淡,却如同冰层下骤然绽放的幽昙,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冰冷的媚态。

闻人衍静静地看了她几息。

然后,他也微微弯下腰,修长的手指探入身侧松软的积雪中,同样轻松地拢起一团雪。那雪在他掌心并未凝结成冰,反而保持着松软的状态。

他手腕一抬,那团松软的雪便朝着谢桐的方向,轻飘飘地、近乎温柔地掷了过去。速度不快,轨迹清晰,如同情人投掷的一朵白梅。

雪团在空中散开,化作一片纷纷扬扬的雪雾,轻柔地落在谢桐的肩头、发梢,以及她玄色衣襟上那朵怒放的红梅上。几点冰凉的雪沫沾在她微凉的脸颊,带来一丝细微的刺激。

谢桐没有躲。她站在原地,任由那雪雾沾身。冰封的狐眸里,那点挑衅的光芒似乎柔和了一瞬,随即又被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暖意取代。她看着闻人衍,他也看着她。雪野无声,阳光清冷,两道玄色的身影在无垠的洁白中静静对峙,却又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

最终,谢桐的指尖动了动,似乎想再拢一团雪,却又作罢。她转身,踩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往回走。脚步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清晰的痕迹。

闻人衍跟在她身后半步,玄色的身影如同沉默的守护者,也如同如影随形的囚笼。

回到桐苑小筑的庭院。院中积雪已被无形的力量扫至角落,堆成了一个小小的雪堆。

谢桐走到那雪堆前,蹲下身,也不用手,只以冰魄灵力牵引操控。松软的积雪如同被无形的巧手揉捏塑形,很快,一个圆滚滚的雪人便初具雏形。她又凝出两粒小小的冰晶当作眼睛,折了一小截枯枝当作鼻子。

看着那憨态可掬却毫无生气的雪人,谢桐指尖的灵力微微一顿。她潋滟的狐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怅然?仿佛透过这冰冷的雪人,看到了某种遥不可及的、属于凡俗的温暖意象。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掌覆上了她拢在袖中、依旧带着雪后寒意的指尖。

闻人衍不知何时已蹲在她身侧。他并未看那雪人,目光只落在她微凉的手上。他轻轻握住她的手指,没有言语,只是牵引着它们,探入了他玄色衣袍微敞的领口之下。

指尖骤然触碰到一片温热!

坚实、沉稳、带着生命搏动的温热透过薄薄的里衣传来,如同寒夜里猝然捧住了一炉暖炭!

那是……他的胸膛。

谢桐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更紧地按住。那滚烫的温度顺着指尖的神经,一路灼烧上来,几乎要烫穿她冰封的肺腑!她愕然抬眼,撞进闻人衍深潭般的眼眸里。

他眼底依旧是万载不化的寒冰,但那点幽蓝的狐火却跳跃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霸道的意味。他的声音低沉,混着松雪冷香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

“这里最暖。”

指尖下的心跳沉稳有力,如同擂鼓,敲打着她的指骨,也敲打着她冰封的心防。这具清冷孤绝的皮囊下,竟藏着如此滚烫的、足以灼伤灵魂的温度?这温暖,是诱惑,是陷阱,还是……另一种更深、更无法挣脱的囚禁?

她僵在那里,指尖贪恋着那灼人的暖意,冰魄灵根却在体内发出无声的尖啸。冰与火的极致冲突在她体内撕扯,让她微微颤抖。

开春,积雪消融,万物萌动。桐苑小筑院墙外,几株野桃树抽出了嫩红的花苞。

镇上香火最盛的慈云寺,迎来了年后第一波祈福的人潮。善男信女们手持香烛,虔诚地跪拜在宝相庄严的佛像前,祈求着新一年的平安顺遂,姻缘子嗣。

谢桐站在香烟缭绕的大殿一角。她依旧一身玄衣,只是换成了稍薄的春衫,衣襟上的红梅暗纹在氤氲的烟气中若隐若现。她看着那些跪在送子观音像前、神情无比虔诚、磕头如捣蒜的妇人,看着她们抚摸着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眼中闪烁着希冀的光芒。

一种极其陌生的、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的念头,毫无征兆地缠绕上她的心尖。

子嗣。

这个与她冰魄凝魂、清冷孤绝的修士身份格格不入的凡俗词汇,此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分量,压在了她的心口。

她想起了雪地里那个冰冷的雪人。

想起了指尖下,闻人衍胸膛那滚烫的、搏动的心跳。

想起了那方月华珠光永恒笼罩、固若金汤的囚笼。

想起了那句如同诅咒又如誓言般的“永生永世”。

冰封的心湖剧烈地翻腾起来。抗拒?茫然?还是……一种被命运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的认命与……隐秘的期待?

她沉默地走上前,从知客僧手中请了一束最寻常的线香。点燃,青烟袅袅升起。她没有像那些妇人般跪拜磕头,只是静静地立在蒲团前,潋滟的狐眸望着莲座上低眉垂目、慈悲含笑的观音金身。眼底的冰封霜雪之下,是翻江倒海的复杂心绪。

最终,她微微垂首,如同在风雪中低头的冰兰。纤长的手指从袖中探出,拈起一枚小小的、刻着“求子”二字的灵签,轻轻投入了那盛满签文的签筒之中。动作轻得如同叹息,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玄色的衣袖拂过冰冷的蒲团边缘,如同墨痕滴落于纯白宣纸。

她没有回头去看身后不远处,那个负手立于殿外廊下、玄衣如墨、身姿孤峭的身影。自然也未看见,当那枚刻着“求子”二字的灵签落入签筒的刹那,闻人衍深潭般的眼底,那点沉寂的幽蓝狐火,如同被投入了焚天的烈焰,骤然爆发出足以吞噬一切的、扭曲而餍足的炽烈光芒!

那光芒在他眼底无声地燃烧、跳跃,映着殿内香烟缭绕中她玄衣红梅的清冷背影,如同深渊在凝视着它唯一且永恒的猎物。

殿外,春风拂过庭前抽芽的桃枝,嫩红的花苞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春意,已悄然爬上了冰冷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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