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霜碎玉录
超小超大

醉解冰锁

时光如溪水,悄然漫过桐苑小筑高耸的白玉院墙。院中那株老槐树的浓荫,由嫩绿转为深碧,蝉鸣也一日躁过一日,宣告着盛夏的迫近。月华蚌珠恒定着微凉,却也难挡天地间蒸腾的燥热。

叶灯抱着襁褓再次踏入桐苑时,谢桐几乎有些恍惚。

昔日那个叽叽喳喳、眼神里带着对神仙眷侣无限艳羡的凡间少女,眉宇间已沉淀下为人母的温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怀中的婴孩粉嫩可爱,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方隔绝尘世的“仙境”。

“阿桐,快瞧瞧!这是我家小宝儿,刚过百日!”叶灯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欢喜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凡俗妇人面对“仙家”时的小心翼翼。她下意识地将孩子往谢桐跟前送了送。

谢桐的目光落在襁褓中那张懵懂的小脸上。冰封的狐眸深处,一丝极淡的、近乎涟漪的波动悄然荡开。她想起了慈云寺香火缭绕中那枚沉甸甸的灵签,想起了冰湖之下那窒息又滚烫的水中吻,想起了那句如同枷锁又如咒语般的“岁岁复年年”。一种极其陌生的、混杂着茫然与一丝微弱钝痛的情绪,悄然爬上心尖。她伸出微凉的指尖,极其轻缓地、近乎试探地碰了碰婴孩柔嫩的脸颊。那温热的、充满生命力的触感,如同细小的电流,瞬间穿透了她冰魄凝成的指尖。

闻人衍无声地出现在叶灯身侧,依旧是那副温润如玉、清贵无匹的谪仙姿态。他手中托着一个紫檀木雕花小匣,匣盖开启的瞬间,柔和温润的宝光流淌而出。里面静静躺着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浑圆莹白的羊脂暖玉玉佩,玉质细腻无瑕,触手生温,其上天然形成的云纹如同流淌的祥瑞。玉佩下方压着一叠厚厚的地契房契。

“一点心意,给孩子压惊辟邪,也贺乔迁之喜。”闻人衍的声音清冽平和,仿佛送出的不过是寻常玩物。他将小匣递到叶灯手中,动作自然流畅。

叶灯看着匣中那价值连城的暖玉和厚厚一沓地契(足够在州府置办几处顶好的产业),惊得几乎抱不稳孩子,连声道谢,声音都打着颤。江孟泽更是手足无措,只会跟着妻子连连作揖。

谢桐收回触碰婴孩的手指,指尖残留的温热与眼前这随手掷出泼天富贵的场景交织,让她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冰冷的讽刺。他向来如此,天材地宝,凡俗财富,如同流水般泼洒,只为筑起更华美的囚笼。

午后的阳光炙烤着大地,连月华蚌珠的清辉也显得力不从心。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

几日后,镇上的富户和官家之间,悄然流传起一个消息:那位神仙般的闻人相公,竟以令人咋舌的重金,几乎买空了附近几大冰窖的所有存冰!巨大的、散发着森森寒气的冰块,被源源不断地运入桐苑小筑。一部分被精巧地嵌入庭院新设的冰鉴之中,丝丝缕缕的寒气弥散开来,与月华珠光交融,将小院的温度牢牢压制在宜人的凉爽里;另一部分则储存在深挖的地窖中,如同埋下了一片凝固的寒冬。

叶灯抱着孩子来串门,一踏入院门便被那扑面而来的舒爽凉意惊得舒了口气。“阿桐,你们这里可真是神仙洞府!外面热得喘不过气,这里竟像秋天似的!”她看着角落里那正缓缓释放寒气的、雕琢着繁复花纹的冰鉴,眼中满是惊叹和羡慕。

闻人衍正坐在廊下矮几旁,指尖捻着一枚冰魄凝成的棋子,面前是一局残棋。闻言,他头也未抬,只淡淡道:“酷暑将至,凡俗之地,易生疫疠。你家屋子低矮,通风不畅,需早做准备,多备些清热解暑之物,井水镇凉亦可用。”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天道的预警。叶灯心中一凛,连忙记下,看向闻人衍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与更深一层的敬畏——这位仙长,竟连这等凡俗琐事也提前预知、并出言提醒!

谢桐坐在闻人衍对面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潋滟的狐眸低垂,仿佛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只有指尖无意识捻着书页的动作,泄露了心绪的起伏。他买冰,是为她避暑。他提醒叶灯,或许只是顺手为之,如同拂去一粒尘埃,却更坐实了他“温润如玉、法力无边、宠妻如命”的完美假象。这无孔不入的掌控与“体贴”,让她冰封的心墙在凉意中更觉森寒。

冰鉴中寒气丝丝缕缕,室内一片沁凉。侍女奉上冰镇的酸梅汤,白玉碗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汤色是诱人的深紫红,几片剔透的冰片沉浮其中,散发着酸甜沁凉的香气。

谢桐的目光落在闻人衍手边那碗冰镇梅子汤上,又缓缓移向他清冷专注的侧脸。冰封的心湖深处,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沉寂已久的火山,骤然翻腾起灼热的岩浆。

放了我?

或者……

告诉我,这永无止境的囚禁里,究竟有没有一丝真心?

当夜,月华如水,透过云母琉璃窗棂,在光洁的青玉地面上投下斑驳的清辉。庭院里寂静无声,唯有冰鉴释放寒气的微响和鲛珠风铃偶尔的清越叮咚。

谢桐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她换下了白日的薄衫,穿着一身轻软的、如同月华流泻般的素白寝衣。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只通体碧绿、形制古雅的玉壶。壶身没有任何纹饰,却自然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仿佛由一整块极品翠玉雕琢而成。这是她白日里特意去镇上最大的酒坊“醉仙居”,指名要的镇店之宝——“醉花阴”。

据掌柜吹嘘,此酒乃采集九九八十一种灵花精魄,辅以千年寒潭水,埋于极阴之地百年方成。酒性至阴至柔,入口甘醇绵长,如同春风拂面,后劲却霸道无比,如同附骨之疽,专蚀神魂,便是大罗金仙饮多了,也难逃一醉。价格自然也是天文数字,足够买下小半个云边镇。谢桐眼也未眨,随手丢下几块金锭,便带走了它。

此刻,醉花阴清冽又带着奇异花香的酒气,已幽幽地弥漫开来。

闻人衍沐浴完毕,穿着同色的素白寝衣,墨发微湿,带着一身清冽的松雪气息走进内室。他目光扫过小几上那壶碧绿的醉花阴,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光芒。他走到榻边,自然地坐下。

“桐熙今日兴致颇佳?”他声音低沉,带着沐浴后的微哑,目光落在谢桐被月华勾勒得愈发清冷的侧脸上。

谢桐没说话。她执起碧玉壶,缓缓斟满两只薄如蝉翼的白玉杯。澄澈的酒液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流动的翠色,在月光下闪烁着微光,醉人的花香更加浓郁。她将其中一杯推到闻人衍面前,自己端起另一杯。

潋滟的狐眸抬起,冰封的霜雪之下,是破釜沉舟般的决绝与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看着闻人衍深邃的眼眸,举杯:“许久未曾对饮。”

闻人衍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光芒。他深潭般的眼底,那点沉寂的幽蓝狐火无声地跳跃了一下,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纵容的平静。他没有丝毫犹豫,亦端起杯,与她轻轻一碰。

“好。”

清冽甘醇的酒液滑入喉中,初时果真如春风拂面,带着百花的芬芳,驱散了夏夜的微燥。一杯,又一杯。碧玉壶中的醉花阴在无声的对饮中渐渐见底。

谢桐素白的脸颊上已染上大片醉人的酡红,如同雪地里绽放的红梅,眼尾那粒朱砂痣红得滴血。潋滟的狐眸中水光氤氲,冰封的霜雪被酒意融化,露出底下深藏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脆弱和迷茫。她握着空杯的手指微微颤抖。

闻人衍依旧坐得笔直,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眼眸,此刻却如同被投入了石子的古井,平静的表面被打破,荡漾开迷离的、破碎的波光。平日里清冷孤绝的面容,被一层薄薄的醉意笼罩,竟显出一种惊心动魄的艳色。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沿着冷玉般的脸颊滑落,没入微微敞开的素白领口。呼吸间松雪的冷香,也混入了浓烈醉人的花香。

谢桐看着眼前这卸下了所有清冷伪装、显露出醉后脆弱艳色的男人,冰封的心墙在醉意和某种更汹涌的情绪冲击下,轰然裂开巨大的缝隙!

她猛地倾身向前,双手死死抓住闻人衍微敞的衣襟!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那柔韧的布料撕裂!她仰起脸,醉眼迷蒙,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深埋已久的泣血质问,狠狠撞进他迷离的眼眸深处:

“闻人衍!你…你告诉我!”

她的声音因酒意和激动而破碎嘶哑,带着浓重的鼻音。

“你到底…爱不爱我?!”

“还是…只是把我当成你掌心的玩物?!”

“你…你能不能…放了我?!”

最后三个字,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嘶吼出来,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和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藏的乞求。滚烫的泪珠终于挣脱了冰魄的禁锢,如同断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她紧攥着他衣襟的手背上,也砸在他微凉的、裸露的胸膛肌肤上。那泪水滚烫,带着灼伤灵魂的温度。

空气仿佛凝固了。醉花阴霸道的后劲如同无形的藤蔓,死死缠绕着两人的神魂。

闻人衍被她扯得微微前倾。他迷离的目光落在她泪水纵横的脸上,落在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混杂着恨意、绝望与深藏爱恋的复杂火焰上。那滚烫的泪珠落在他胸膛,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穿了他所有坚硬的外壳!

他眼底迷离破碎的波光骤然凝固!那点幽蓝的狐火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如此刻般痛苦地燃烧!

他猛地抬起手,带着薄茧的、微凉又滚烫的指腹,近乎粗暴地、却又带着一种绝望的珍重,用力拭去她脸颊上汹涌的泪痕。动作间,他素白的寝衣被她扯得更开,露出线条分明的锁骨和一小片紧实的胸膛。

“放了你?”

他低哑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浓重的酒气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痛楚。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而苍凉,如同孤狼在月下悲鸣。

“呵…呵呵……”

笑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收紧手臂,将那个泪流满面、浑身颤抖的女子死死地、如同要将她揉碎般嵌入自己怀中!他的下巴重重地抵在她的发顶,滚烫的呼吸灼烧着她的头皮,声音带着一种濒临疯狂的、孤注一掷的绝望和颤抖,一字一句,如同泣血的咒誓,狠狠烙印在她的灵魂之上:

“阿桐……”

“你问我爱不爱?”

“我恨不得……”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撕裂而出,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恨不得将你揉进骨血!刻入神魂!融于灵根!”

“永生永世,碧落黄泉,形神俱灭,亦不分离!”

“放了你?”

他手臂的力道几乎要勒断她的腰肢,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毁天灭地的偏执与恐惧。

“除非我死!不……死了,我的魂魄也要缠着你!锁着你!要你生生世世,只能是我的桐籽!我的桐熙!我的阿桐!”

炽热而绝望的告白,混杂着浓烈的酒气和他身上清冽又滚烫的松雪气息,如同汹涌的岩浆,将谢桐彻底淹没。那禁锢的臂膀是如此的疼痛,却又带着一种扭曲的、令人窒息的归属感。冰封的心墙在这样狂暴的、毫无保留的、浸透了恐惧与占有欲的爱意冲击下,寸寸瓦解、崩塌!

她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不是挣扎,而是某种情绪的彻底决堤。积蓄了太久的委屈、怨恨、不甘,还有那被强行压抑、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隐秘的爱恋与渴望,在这醉意与暴烈告白的催化下,终于冲破了最后的堤防。

她放弃了所有的抵抗,任由自己沉溺在这滚烫而疼痛的怀抱里。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不再是冰冷的质问,而是某种宣泄般的呜咽,闷闷地、破碎地响在闻人衍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闻人衍感受到怀中人从僵硬到彻底软化的变化,感受到那滚烫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他紧箍的手臂微微放松了一丝,却依旧将她牢牢圈在怀中。他低下头,带着薄茧的指腹无比珍重、无比轻柔地抚过她哭得通红的眼角,拭去那源源不断的泪珠。迷离的醉眼深处,那点幽蓝的狐火依旧燃烧着,却不再只有暴烈的占有,更添了一种失而复得般的、近乎脆弱的温柔和……一丝如释重负?

他不再说话,只是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发顶,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冰狐。醉花阴的霸道酒力终于彻底淹没了他强撑的神智,沉重的眼皮缓缓阖上,紧抱着她的手臂却依旧固执地不肯松开分毫。

月光透过窗棂,静静流淌在相拥的两人身上。醉花阴的余香在清凉的空气中幽幽浮动。冰鉴释放的寒气无声弥漫。

隔阂的坚冰,在这醉意弥漫、泪水交织、暴烈又脆弱的夜晚,被那滚烫绝望的告白和汹涌的泪水,悄然融化。虽然前方依旧是深不可测的囚笼,但那冰冷的牢壁间,似乎第一次,渗入了名为“真实”的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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