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霜碎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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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怀生

瑞雪兆丰年,圣贤书院虽有专人每日清扫积雪,但接连数日的飘雪仍让地面渐渐覆上一层薄薄的霜白。昨夜新雪初降,纷纷扬扬的雪花铺天盖地,待晨光破晓时,整个书院已悄然换上了一袭银装,纯净而静谧,仿若天地间的一切都被凝固在这无声的画卷之中。

刚推开寝室的门,一阵风雪便迫不及待地迎面扑来。细密的雪花像是调皮的小精灵,簌簌地飞舞着,斑斑点点地洒落在谢桐的发丝间。她那弯弯的睫毛上也沾了几片雪花,微微颤动着。她眨了眨眼,试图抵挡住风雪的侵袭,可风雪却仿佛有着无尽的力量,不断地向她袭来。

---

甲一班的名录张贴在明伦堂前的青石板上,"谢桐"二字墨迹淋漓,在一众世家子弟的名字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雪地里一滴刺目的血。

谢桐站在人群外围,宽大的学袍裹着她颀长单薄的身形,墨发一丝不苟地用青玉簪束起,露出冷瓷般沁着霜色的面容。那双被万年霜雪封冻的狐眸微微低垂,长睫在眼下投下两片鸦青阴影,掩去了所有情绪。唯有眼角那粒小小的朱砂痣,红得惊心,如同她此刻胸腔里翻涌的、被强行压抑的怒火与屈辱。

"谢师弟。"

清越温润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雪后松香的清冽气息,不容抗拒地侵入她的感知。闻人衍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半步之遥,月白色的冰蚕丝长袍纤尘不染,衬得他身姿如玉山倾雪。他并未看那名录,目光只落在谢桐紧绷的侧脸上,唇角噙着那抹春冰乍裂般危险的弧度。

"甲一班,喜欢么?"他轻声问,仿佛真的只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谢桐没有回答,指尖在宽大袖袍中掐入掌心,尖锐的疼痛勉强维持着她摇摇欲坠的理智。她知道这是个陷阱——甲一班是闻人衍的领地,那里的每一个学子都对他敬畏如神。她被调去那里,无异于羊入虎口。

闻人衍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应,只是微微倾身,那股雪后青松的冷香愈发浓郁,带着不容拒绝的压迫感:"走吧,第一堂是明算。"

他的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她袖袍边缘,如同毒蛇吐信,一触即离,却已足够让谢桐浑身绷紧如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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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算课设在藏书阁旁的静思斋。宽敞明亮的厅堂内,二十余张矮几整齐排列,每张几案上都摆着精致的算盘和成沓的宣纸。甲一班的学子们已陆续入座,交谈声低而有序,处处彰显着与丙三班截然不同的精英气质。

谢桐选了最角落的一张矮几,尽可能地远离讲台和人群。她跪坐在蒲团上,背脊挺直如孤峭的绝壁,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要将周遭的空气都冻结。几个原本想上前搭话的学子被她那生人勿近的气场震慑,悻悻地退开了。

闻人衍坐在前排中央的位置,姿态闲适优雅,如同一位君王坐在自己的王座上。他没有回头,却仿佛对身后的一切了如指掌,唇角始终挂着那抹温润如玉的浅笑。

明算夫子是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眼神却锐利如鹰。他环视一周,目光在谢桐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几分审视和好奇,随即开始授课。

"今日习《九章算术》之'方程',三人共车,二车空;二人共车,九人步。问人与车各几何?"

谢桐垂眸,指尖无意识地在案几上轻点,模拟着计算的过程。这道题对她而言太过简单,在现代不过是二元一次方程的基础应用。她机械地拿起算盘,纤细如玉的指尖拨动乌木算珠,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如同蝴蝶穿花,令人眼花缭乱。

"啪、啪、啪。"

清脆的算珠碰撞声在静思斋内格外清晰,引得周围几个学子纷纷侧目。谢桐恍若未觉,只专注于自己的计算世界,那里有冰冷的数字和精确的定律,没有闻人衍,没有束胸的痛楚,没有这个荒谬的古代牢笼。

"答:车十五乘,人三十九。"

清冷的声音忽然响起,打破了课堂的寂静。谢桐自己都怔了一瞬——她竟不自觉地将答案脱口而出。

静思斋内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有惊讶,有钦佩,也有不屑。明算夫子眯起眼,捋着胡须缓缓点头:"解法?"

谢桐喉头发紧,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抿了抿唇,正要开口——

"设车为x,人为y。"

一个温和的男声从她右侧传来。谢桐转头,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清秀端正,眉目间带着书卷气,约莫十八九岁的年纪,一身半旧的靛青学袍洗得发白,却整洁得体。那学子冲她友好地笑了笑,继续道:

"据题意可得:y/3 = x - 2; (y - 9)/2 = x。两式联立,解得x=15,y=39。谢兄可是如此推算?"

谢桐瞳孔微缩。这解法虽不如现代方程简洁,却已是最接近的古代推演。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张怀生!"明算夫子忽然喝道,吓得那学子一哆嗦,"老夫还未讲完,你倒抢着显摆了!"

名叫张怀生的学子连忙拱手告罪,却趁夫子转身时,冲谢桐眨了眨眼,小声道:"久仰谢兄明算大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谢桐没有回应,只是重新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算盘边缘。这种突如其来的友好让她无所适从,如同长期蛰居黑暗的动物被强光照射,本能地想要退缩。

"谢师弟。"

温润如玉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闻人衍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正静静地看着她和张怀生,眉目如画,眼若寒潭,唇边噙着那抹令人心悸的弧度。

"解题虽妙,却不可扰了课堂秩序。"他温声道,目光却如冰锥,直刺张怀生,"张兄以为呢?"

张怀生脸色微变,连忙低头称是,再不敢与谢桐搭话。

闻人衍满意地收回目光,指尖轻轻敲击案几,发出细微的"嗒、嗒"声,如同无形的枷锁,将谢桐牢牢禁锢在他的视线范围内。

---

午时的膳堂人声鼎沸,热气蒸腾。

谢桐端着食盘,站在角落犹豫不决。甲一班的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餐,谈笑风生,唯有她形单影只,如同一座孤岛。束胸的布带在晨起时又勒紧了几分,此刻正残酷地压迫着她的胸腔,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闷痛。她没什么胃口,只想随便找个僻静处应付了事。

"谢兄!这里!"

张怀生的声音从右侧传来。他独自坐在靠窗的一张长案旁,正朝她招手,笑容真诚而热切。谢桐迟疑片刻,还是走了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动作谨慎得如同靠近火焰的飞蛾。

"谢兄莫怪晨课时我唐突。"张怀生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实在是久闻谢兄明算造诣惊人,一直想请教。我明文尚可,明算却是短板,今年秋闱若因此落第,家父怕是要打断我的腿。"

他说着,从自己食盘中夹了一块芙蓉糕,放到谢桐面前:"谢兄尝尝,膳堂今日特供,甜而不腻。"

谢桐盯着那块精致的点心,一时怔忡。芙蓉糕色泽金黄,表面撒着细碎的桂花,散发着甜腻的香气。这样的小食,在甲一班是专供世家子弟的奢侈品,像张怀生这样衣着朴素的寒门学子,怕是攒了许久的月钱才舍得买一块。

而她,一个来历不明的"男子",竟值得他如此对待?

"我..."她声音干涩,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不必。"

张怀生却误会了她的犹豫,一拍脑门:"瞧我,谢兄可是嫌我筷子用过了?"他连忙换了一双干净的竹箸,重新夹了一块,"这下好了。"

谢桐指尖微颤,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块芙蓉糕,如同捧着一捧不敢消受的暖阳。多久了?自从穿越到这个时空,两年,七百多个日夜,她筑起高墙,将自己隔绝在人群之外,用冷漠保护着那个致命的秘密。而此刻,一个陌生人的小小善意,竟让她冰封的心湖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

她小口咬了一下,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陌生而温暖。

"谢兄太瘦了。"张怀生看着她纤细得几乎透明的手腕,忍不住又夹了几片肉到她盘中,"家母常说,读书人更要养好身子,否则如何熬得过秋闱九日?"

谢桐喉头发紧,垂眸盯着盘中突然多出的食物,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纯粹的善意。她下意识地拢了拢宽大的袖口,生怕对方看出什么端倪。

"闻人师兄!"

膳堂内忽然响起一阵骚动。谢桐脊背一僵,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来了。那股雪后青松的冷香已无声地蔓延过来,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感。

"谢师弟。"

闻人衍站在她身侧,月白色的袍角纤尘不染,垂落在她视线边缘。他并未看张怀生一眼,目光只落在谢桐面前的食盘上,唇边噙着那抹令人心悸的弧度。

"用膳为何不等我?"他温声问,仿佛真的只是同窗间的寻常询问。

谢桐指尖微微发抖,那块咬了一口的芙蓉糕突然变得难以下咽。她放下竹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忘了。"

闻人衍轻笑一声,在她身旁坐下,姿态优雅如谪仙。他取出一副玉箸——真正的玉石雕琢而成,通体莹白,在膳堂昏黄的灯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华。这副玉箸在甲一班颇为有名,是闻人衍的私物,据说价值不菲,平日里从不与人共用。

此刻,他却用这双玉箸夹起自己盘中最精致的一道菜——清蒸鲈鱼腹部的嫩肉,轻轻放在谢桐盘中。

"吃我的。"他温声道,玉箸却压在她腕骨上,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张兄的好意,心领即可。"

张怀生脸色微变,连忙低头扒饭,再不敢多看谢桐一眼。

谢桐盯着那块雪白的鱼肉,胃部一阵绞痛。闻人衍的"好意"与张怀生截然不同——前者是毒蛇的馈赠,后者才是真心的温暖。可她别无选择,只能机械地将鱼肉送入口中,味同嚼蜡。

闻人衍满意地看着她顺从的姿态,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她垂落的发丝,如同主人在抚摸豢养的宠物。

"下午明文课,"他轻声道,声音只够她一人听见,"你可以睡觉。"

谢桐指尖一颤,抬眸看他,狐眸中闪过一丝不解。

闻人衍唇角微弯,眼底深处那蚀骨的暗涌被完美地包裹在温润如玉的表象之下:"反正...你也不想听,不是么?"

他什么都知道。连她内心最细微的抗拒都了如指掌。这个认知让谢桐如坠冰窟。

---

下午的明文课设在明伦堂。

谢桐跪坐在蒲团上,背脊挺直如孤峭的绝壁,目光低垂,落在案几上摊开的《礼记》上。字句在她眼中模糊成一片,耳边夫子的讲解如同隔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遥远而模糊。束胸的布带勒得她呼吸困难,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

她确实不想听。这些封建礼教,这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每一句都像钝刀,凌迟着她这个来自现代的、崇尚自由平等的灵魂。可她更不敢睡——闻人衍的"恩准"不过是个陷阱,一个测试她是否足够"听话"的考验。

"...故君子慎其独也..."

夫子的声音忽远忽近。谢桐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勉强驱散了一丝昏沉。她余光瞥见闻人衍坐在前排中央的背影,月白色的长袍纤尘不染,墨发如瀑,姿态端正如神龛中的雕像,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端方君子"。

谁能想到,这副光风霁月的皮囊下,藏着怎样扭曲的掌控欲?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

夫子的声音越来越远。谢桐的眼皮不受控制地往下坠,眼前的字句扭曲成模糊的黑线。她太累了——昨夜的"鬼影"、毓秀斋的险境、被迫的女装、闻人衍的狎昵...一重又一重的压力几乎压垮了她的神经。

终于,她的额头轻轻抵在了案几上,意识沉入黑暗。

恍惚中,似乎有一道目光如影随形地黏在她身上,粘稠而冰冷,如同蛛网缠缚飞蛾。

---

"谢兄!谢兄!"

轻微的摇晃将谢桐从混沌中惊醒。她猛地抬头,眼前是张怀生放大的、带着担忧的脸。

"下课了。"他小声道,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大部分学子已经离开,只剩下几个收拾书卷的,"你...还好吗?脸色很差。"

谢桐眨了眨眼,视线逐渐聚焦。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嘴角——还好,没有流口水。明文夫子早已不见踪影,案几上的《礼记》不知何时被人合上了,还细心地夹了一片银杏叶作为书签。

"我..."她声音嘶哑,清了清嗓子,"没事。"

张怀生递来一杯温水:"喝点水吧。你睡得很沉,闻人师兄不让大家吵醒你。"

谢桐接过水杯的手一抖,几滴温水溅在案几上。闻人衍?他做了什么?

像是回应她的疑问,一张素白的宣纸从《礼记》中滑落。张怀生好奇地捡起来,刚要递给她,脸色却突然变了。

"这..."

谢桐一把夺过宣纸,上面只有一行字,笔力遒劲,如刀刻斧凿:

「酉时三刻,藏书阁。别忘了你的承诺。」

没有署名,但她认得这笔迹——如同认得那夜抚过她颈侧的、带着胭脂的指尖。

承诺。寸步不离。更好的"保护"。

谢桐胸口一阵闷痛,眼前再次泛起黑雾。她将宣纸揉成一团,死死攥在掌心,直到指节泛白。

张怀生担忧地看着她:"谢兄,你脸色真的很差。要不要去医馆..."

"不必。"谢桐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扶住案几才勉强站稳,声音冷硬如冰,"我没事。"

她必须去藏书阁。必须面对那个恶魔。因为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闻人衍的"保护",确实是她唯一的生路。

哪怕这生路,通向的是更深的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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