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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闱放榜那日,整个京城都沸腾了。
朱红色的榜单高悬在贡院外的照壁上,墨迹淋漓的名字在阳光下闪着金漆的光泽。人头攒动,欢呼与哀叹交织,空气中弥漫着汗水和墨香混杂的浊热气息。谢桐站在人群外围,宽大的学袍裹着她单薄的身形,墨发用青玉簪一丝不苟地束起,露出冷瓷般沁着霜色的面容。她刻意与闻人衍保持着三步距离,却又不敢离得太远——这是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分寸"。
"张怀生!状元是张怀生!"
一声高呼从人群中炸开,随即引发一阵更大的骚动。谢桐瞳孔微缩,下意识地踮起脚尖,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终于捕捉到那个熟悉的名字——高居榜首,"张怀生"三个字金漆未干,在红榜上熠熠生辉。
她唇角微不可察地上扬了一瞬,如同冰封的湖面掠过一丝涟漪,转瞬即逝。那个勤勉刻苦的寒门学子,终于得偿所愿。
"谢兄!谢兄!"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狂喜。谢桐转身,只见张怀生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向她奔来,靛青色的学袍皱巴巴地贴在身上,发髻松散,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他手中攥着一张薄薄的文书——那是朝廷刚刚颁发的授官状,礼部侍郎,从四品,对一个寒门学子而言,已是鲤鱼跃龙门。
"我中了!谢兄!我中了!"张怀生冲到谢桐面前,不由分说地一把抱住了她,力道之大几乎让她踉跄后退,"都是谢兄教导有方!那'大衍求一术'在算学题中简直所向披靡!"
谢桐浑身僵硬如铁,张怀生的拥抱如同一道闪电劈开她冰封的表象。男性的体温和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让她每一根神经都尖叫着危险。束胸的布带在突如其来的压迫下变成了一条烧红的铁链,勒得她几乎窒息。她下意识地抬手抵住张怀生的胸膛,想要挣脱,却被对方更紧地抱住。
"张大人。"
清越温润的声音如同冰水浇下,瞬间冻结了张怀生的狂喜。他松开谢桐,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闻人衍不知何时已站在两人身侧,月白色的锦袍纤尘不染,墨发用素银簪半束,衬得那张脸愈发清贵出尘。他唇边噙着那抹令人心悸的弧度,手中一柄玉骨折扇轻轻抵在张怀生喉间,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逾矩了。"他温声道,目光却如冰锥,直刺张怀生瞬间煞白的脸。
张怀生如梦初醒,慌忙后退两步,深深作揖:"闻人师兄恕罪!在下...在下喜不自胜,一时忘形..."
闻人衍缓缓收回折扇,目光落在谢桐微微泛白的唇上,眸色渐深:"无妨。恭贺张大人金榜题名。"他顿了顿,声音轻柔得近乎诡异,"只是谢师弟身子弱,经不起这般...热情。"
张怀生连连称是,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偷偷瞥了一眼谢桐,眼中满是歉意和未褪的喜悦:"谢兄,大恩不言谢。三日后家兄将启程返乡报喜,特备薄礼一份,还望笑纳。"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精致的檀木匣子,双手奉上,"此乃家传的象牙算筹一套,虽不值什么,却是在下的一片心意。"
谢桐喉头发紧,指尖微颤地接过木匣。匣子不重,却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得她手腕发沉。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在现代,一句"恭喜"再简单不过;可在这等级森严的古代,一个"男子"对刚刚跃入士大夫阶层的新科状元,该如何措辞?
"谢师弟的意思是,恭喜张大人。"闻人衍适时地接过话头,玉骨折扇轻轻敲击掌心,"只是他这几日染了风寒,嗓子不适。"
张怀生恍然大悟,又作了一揖:"谢兄保重身体!待在下安顿好了,定当登门拜谢!"
谢桐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檀木匣子上精细的纹路。张怀生又说了几句感激的话,才在随从的催促下匆匆离去——新科状元有一大堆礼仪要应付,祭孔、游街、赴琼林宴...从此,他将踏入另一个世界,一个与书院学子截然不同的、属于士大夫的阶层。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谢桐和闻人衍站在照壁下。初冬的阳光苍白无力地洒在两人身上,投下淡淡的影子。谢桐依旧捧着那个檀木匣子,目光低垂,落在匣子上雕刻的一株兰花上——清雅高洁,与张怀生的气质倒是相称。
"舍不得?"
闻人衍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冷意。他不知何时已贴近她身后,温热的呼吸拂过她敏感的耳廓,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谢桐猛地回神,下意识地往前一步,拉开距离:"没有。"
闻人衍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冰珠滚落玉盘,清越中带着令人骨髓生寒的粘稠:"礼部侍郎,从四品,倒是个好前程。"他缓步绕到她面前,玉骨折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直视他的眼睛,"只是不知...张大人若知晓谢师弟的真实身份,会作何感想?"
谢桐瞳孔骤缩,胸口如遭重击。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翻涌的恐惧与愤怒。闻人衍的威胁再明显不过——只要她敢越雷池一步,他就会将她的秘密公之于众。
"走吧。"闻人衍收回折扇,转身向马车走去,月白色的袍角在风中轻扬,纤尘不染,"天寒,莫要病了。"
谢桐攥紧檀木匣子,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她沉默地跟上,始终保持着三步距离,如同一个被无形锁链束缚的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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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去春来,转眼已是立春。
书院放了年假,大部分学子都回家团聚,唯有少数留校。谢桐站在玄字七号房的窗前,望着窗外渐渐融化的积雪。檐下的冰棱滴着水,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的痕迹,如同无声的泪。
这是她在异时空的第二个新年。七百多个日夜,她女扮男装,如履薄冰,将自己囚禁在这身宽大的学袍里。七百多个日夜,她强迫自己适应这个吃人的封建礼教,适应那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纲常,适应女子如草芥般轻贱的地位。
七百多个日夜,她想家。
不是这个时空任何一个可以称为"家"的地方,而是二十一世纪那个有电灯、有网络、有平等与自由的世界。那里有她熟悉的物理定律,有她热爱的高等数学,有她可以畅所欲言的课堂和实验室...而不是这里,一个女子连读书都要冒着生命危险伪装成男人的地狱。
窗外的雪水滴滴答答,如同更漏,计算着她被困在这个时空的每一分每一秒。谢桐缓缓蹲下身,双臂环抱住膝盖,将自己蜷成一团。束胸的布带随着呼吸传来熟悉的闷痛,却在此刻成了最微不足道的痛苦。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砸在手背上,冰凉刺骨。
"这吃人的世道..."
她喃喃自语,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鲁迅的话穿越时空,在此刻无比清晰地回响在她脑海中。是啊,吃人。封建礼教吃人,男尊女卑吃人,那些看似光鲜的纲常伦理,吞噬了多少女子的血肉与灵魂?而她,一个来自现代的异类,又能在这漩涡中挣扎多久?
门被轻轻推开,雪后青松的冷香无声地蔓延进来。谢桐没有抬头,只是迅速擦去脸上的泪痕,重新戴上那副冰封的面具。
闻人衍走到她身后,目光落在她微微发抖的肩线上,眸色渐深。他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却并未立即说明来意,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欣赏她脆弱的一面。
"想家了?"他忽然开口,声音温润如玉,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试探。
谢桐背脊一僵,没有回答。她不能承认,不能暴露自己不属于这个时空的事实——那会比女扮男装更危险。
闻人衍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应,只是将锦盒放在她身旁的矮几上,轻轻打开。里面是一套崭新的象牙算筹,比张怀生送的那套更加精美,每一根都雕刻着繁复的纹路,在烛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新年礼。"他轻声道,指尖抚过那些算筹,动作轻柔如同抚弄情人的发丝,"听闻你原来的那套在毓秀斋那夜遗失了。"
谢桐盯着那套算筹,胸口一阵闷痛。她原来的那套确实丢了——在那夜被"鬼影"袭击,后颈剧痛,醒来身在苏软闺房的那一夜。闻人衍连这种细节都记得,这种看似体贴实则监控的行为,让她如芒在背。
"不必。"她终于开口,声音冷硬如冰。
闻人衍不以为忤,只是轻轻拿起一根算筹,在她眼前缓缓转动:"谢师弟可知,象牙从何而来?"
谢桐抿唇不语。
"猎象人会先设陷阱,困住大象。"闻人衍自顾自地继续,声音轻柔如同讲述一个睡前故事,"然后日日去喂它,与它说话,直到大象放下戒心,甚至对猎象人产生依赖..."他忽然将算筹递到谢桐面前,"这时,才会取其牙。"
谢桐瞳孔骤缩,猛地抬头看他。闻人衍的眼中带着那抹令人心惊的暗涌,如同寒潭下的漩涡终于显露狰狞。他话中的隐喻再明显不过——她就是那只被圈养的象,而他就是那个耐心的猎象人。
"收下吧。"他将算筹放回锦盒,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她冰凉的手背,"毕竟..."
他俯身,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垂,呼出的气息带着雪后松香的清冽,却如同毒蛇吐信:
"你已无处可去。"
一滴泪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砸在锦盒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谢桐没有擦拭,只是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在口中弥漫。闻人衍说得对——她确实无处可去。不属于这个时空,不属于这个性别,甚至不属于这个文明。她是一只困在琥珀里的飞蛾,被永远定格在错误的时空节点上。
闻人衍欣赏着她眼中的绝望,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动作温柔得近乎诡异:"哭什么?"他低声道,拇指抚过她颤抖的唇瓣,"有我在,没人能动你。"
这哪里是安慰,分明是最残忍的诅咒。谢桐闭上眼,任由那微凉的指尖在她脸上游走,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而粘稠。
窗外,立春的雪水依旧滴滴答答,如同更漏,计算着她被困在这个时空、这个身份、这个囚笼里的每一分每一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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