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桐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床顶繁复的雕花承尘,鼻尖萦绕着浓重苦涩的药气。她喉咙发痒,忍不住侧过头,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便从胸腔里冲撞出来,带着灼烧般的痛感,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去。
“小姐!小姐您慢点!”贴身侍女惊惶地捧着温水和干净的素帕。
谢桐咳得眼前发黑,好半晌才勉强止住,帕子上不出意外地洇开一抹刺目的红,如雪地红梅。她疲惫地靠回引枕,感受着这副身体熟悉的、深入骨髓的虚弱。这具躯壳,连同这“病弱美人”的命运,都是她自睁眼便携带的原罪。
她不是这个世界的谢桐。她是来自二十一世纪的谢桐,一个坚信物质决定意识、对一切神神叨叨嗤之以鼻的物理爱好者。然而讽刺的是,她如今却成了这古早言情话本《凤鸣京华》里,一个注定早夭的炮灰。
更糟的是,她打小就知道自己的“结局”——嫁给那个玉面修罗、未来拥兵自重最终兵败的反派大BOSS闻人衍,然后在绝望的末路,被他紧紧箍在冰冷的怀里,一同沉入深渊。殉情?不,那是单方面的屠杀,是偏执狂最后的占有宣言。
装病?她试过了。从会走路起,她就“体弱多病”,汤药不断,试图让谢家打消联姻的念头。可她那身为清流言官的父亲,却将这桩与权相闻人家的联姻视作稳固门楣、甚至匡扶朝纲的良机。她的病弱,在父亲眼中,反而成了需要闻人氏“祥瑞”之气庇佑的绝佳理由。拒绝?无异于蚍蜉撼树。
“小姐,老爷请您去前厅见客。”管家在门外恭敬地通报,“是苏通判家的苏小姐,慕名前来拜访。”
苏软。原著女主。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了。谢桐扯了扯嘴角,一丝冰冷的嘲弄掠过眼底。她强撑着起身,任由侍女为她披上一件素色云纹披风,遮住过分单薄的身形。
前厅里,春日的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下,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当谢桐扶着侍女的手,一步三喘地出现在门口时,厅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先是被厅中那抹娇俏的鹅黄身影牢牢吸引。那便是苏软。她正微微侧身,聆听谢父说话,杏眼弯弯,清澈如含春水,白皙的脸颊透着健康的粉晕。身量娇小玲珑,行动间裙裾轻扬,带着未经世事的鲜活与灵动,像一株初绽的迎春花,瞬间点亮了略显肃穆的厅堂。她轻声细语,礼貌周全,引得在场几位夫人眼中都流露出毫不掩饰的喜爱。
惊艳、赞叹、欣赏……这些情绪如同实质般在空气中流淌。
然后,众人的视线才缓缓移向门口倚门而立的谢桐。
她穿着一身霜色长裙,料子是顶级的云雾绡,暗绣着清冷的竹纹。肌肤是那种非人的冷瓷沁霜般的白,日光下仿佛流转着幽微的寒光。眉目极美,尤其那双天生的狐眸,本该妖冶潋滟,此刻却如同被万载玄冰封冻,眼尾一抹凌厉的绯色斜飞入鬓,平添几分秾丽却拒人千里的寒意。唇色是极淡的樱粉,紧抿着,如同噙着昆仑寒冰。身姿颀长,即使病弱,也如绝壁孤松般透着一股不容亵渎的清绝。
然而,这足以惊心动魄的美,却被一阵突兀而剧烈的呛咳声打破了。
“咳咳……咳咳咳……”谢桐扶着门框,咳得弯下腰去,单薄的肩胛骨在衣衫下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那撕心裂肺的声音,瞬间冲散了方才因苏软而起的融融暖意,将厅内众人从对“娇花”的欣赏中,硬生生拽入了“病骨”的压抑里。
有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有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和避讳,仿佛那咳声带着晦气。苏软也惊得转过头,杏眼中满是真诚的担忧,下意识想上前一步,却被身旁的嬷嬷轻轻拉住。
谢桐在一片尴尬的寂静中,用素帕死死捂住嘴,直到咳声渐歇。她直起身,无视了那些复杂的目光,只觉肺腑间火烧火燎。她看向苏软,那女孩眼中的关切不似作伪。谢桐心中毫无波澜,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冷漠。多标准的“女主光环”开场,而她,则是恰到好处衬托女主健康美好的“病弱背景板”,顺便呛死众人。
命运像个拙劣的编剧,强塞给她一个注定的反派未婚夫,还非得让她亲临女主闪亮登场的现场。
***
数日后,圣贤书院后苑,春水宴。
曲水流觞,丝竹悦耳,京中贵胄子弟云集。这是才子佳人吟风弄月、暗通款曲的好时机,也是原著里重要的感情催化剂节点——落水事件。
谢桐独自坐在一隅水榭的阴影里。她拒绝了所有攀谈,只捧着一杯温热的清水,目光疏离地扫过湖光山色、衣香鬓影。她看到了被一群贵女簇拥着、脸颊微红却应对得体的苏软,也看到了不远处假山旁,那个一身靛蓝劲装、抱臂倚栏、目光时不时瞟向苏软的少年——七皇子傅念。他剑眉星目,笑容阳光,带着与这文绉绉场合格格不入的洒脱野性。
而她的未婚夫,闻人衍,无疑是全场最瞩目的存在。
他坐在主位附近,身姿挺拔如雪松,着一袭月白云纹锦袍,墨发半束,素银簪在阳光下折射出冷冽的光。眉目如远山寒潭,清冷出尘,唇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温润笑意,正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交谈。他言语温和,见解独到,举手投足间皆是世家典范,引得周围人频频点头,目露崇敬。阳光落在他无瑕的侧脸上,真如神祇临凡,光风霁月。一缕似雪后青松的冷香,若有若无地弥漫开来。
谢桐却只觉得讽刺。这完美无瑕的“祥瑞”皮囊下,包裹着怎样蚀骨的疯狂与算计,她比谁都清楚。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看似专注的谈话中,偶尔掠向她的目光,那目光深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评估猎物般的专注。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不知是湖边湿滑,还是有人暗中推搡,靠近水边的苏软和谢桐几乎是同时脚下一滑!
“啊——!”苏软的惊呼带着少女的娇脆。
谢桐则只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
两道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齐齐向冰冷的湖水中坠去!
“软软!”傅念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他反应快得惊人,身形如离弦之箭,毫不犹豫地扑向苏软落水的方向!
时间仿佛被拉长。谢桐在冰冷的湖水瞬间包裹全身时,脑中异常清醒,甚至闪过一个念头:水的导热系数是多少?失温速度如何计算?随即是更冰冷的现实——原著的力量果然强大,她终究还是“落水”了。
湖水刺骨,沉重的衣衫吸饱了水,像铅块一样拖着她下沉。窒息感汹涌而来,肺部火烧般疼痛。她试图挣扎,但这病弱的身体根本无力对抗水流。
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刹那,一道巨大的水花在她身边炸开!
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环住了她的腰,猛地将她从水底拽起!
“哗啦——!”
破水而出的瞬间,谢桐剧烈地呛咳着,冰冷刺骨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模糊的视线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截线条流畅、冷玉般的下颌,再往上,是闻人衍那张近在咫尺、毫无瑕疵的脸。
他浑身湿透,月白的衣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墨色的长发有几缕贴在苍白的颊边,水珠顺着他高挺如雪峰的鼻梁滑落,滴在她冰冷的额头上。他依旧俊美得不似凡人,但那双寒潭映星般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翻涌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暗流,不再是惯常的温润平和,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的幽邃。
他抱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岸。每一步都沉稳有力,无视了周围瞬间涌过来的惊慌人群和嘈杂询问。
谢桐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手臂传来的、几乎要勒断她腰肢的力量。她想挣脱,但虚脱和寒冷让她连指尖都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蜷缩在他怀里,牙齿咯咯作响。
另一边,傅念已将苏软救起。娇小的苏软浑身湿透,瑟瑟发抖,像只受惊的小兔子,被傅念紧紧护在怀中,用他干燥的外袍裹住。少年皇子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心疼与后怕,低声急切地询问着。
“苏小姐受惊了!快!快拿暖炉和干衣来!”人群的注意力迅速被那对“英雄救美”的主角吸引过去。
而谢桐这边,闻人衍已经抱着她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暖阁廊下。他屏退了所有试图上前帮忙的下人,只留下绝对的寂静。
他将她放在铺着软垫的廊椅上,动作看似轻柔,但谢桐能感觉到他指尖的力道带着不容置疑的控制。他接过侍从奉上的、一看便知价值连城的雪狐裘披风,仔细地、几乎是用缠绕的方式,将她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冻得毫无血色的脸。
“冷吗?”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水汽浸润后的微哑,如同冰泉滑过玉石,听不出多少真实的关切。
谢桐别过脸,用尽力气吐出冰冷的两个字:“放开。”声音因寒冷和虚弱而细若蚊呐,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抗拒。
闻人衍非但没有放开,反而俯身靠近。冰冷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轻轻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转回头,对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他离得太近了,近得谢桐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尾微挑的弧度,感受到他身上那股被湖水浸透后愈发明显的雪后青松冷香,霸道地侵入她的感官。
他如玉雕般完美的指尖,带着冰冷的湿意,缓缓抚过她冰冷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眼角那颗如雪中红梅般惊心的朱砂痣上,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狎昵的力道,反复摩挲。他的目光紧紧锁住她,那眼神不再是岸上时的温润谪仙,而是剥开了伪装,露出了内里深藏的、危险的审视与一种近乎贪婪的占有欲。
“我的阿桐……”他忽然低低地开口,气息拂过她冻得麻木的耳廓,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亲昵,“怎么如此不小心?若真有个闪失……”
他顿了顿,指腹的力道加重了些,唇角勾起一个极淡、却如冰刃破光般令人心悸的弧度,声音轻得只有她能听见:
“这偌大的尘世,没有你,多无趣。便是殉情……似乎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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