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弘的引荐并非轻易可得。屋嘉比朝贤,这位深居王府观星台、性情孤高的天文师,并非寻常访客可见。尚弘需要时间斡旋,也需要一个足够打动这位大师的理由。
“动绘屋”众人并未干等。张婷、陈阳、王玥全身心投入首里城港流程动绘的绘制。他们在尚弘安排的向导陪同下,细致观察港口运作的每一个环节:不同旗帜的船只如何悬挂信号旗申请泊位;王府官员如何登船查验文书与货单;穿着统一号衣的搬运工如何按照特定路线和码放规则装卸货物;甚至与不同国家商人交涉时,琉球官员特有的、融合了中华礼仪与本地特色的手势与措辞。
金先生快速记录着关键节点的术语和流程,张婷则用炭笔飞速勾勒草稿。陈阳则利用千里镜,从高处观察港口全貌和船只调度,确保动绘的空间关系准确无误。王玥负责将草图整理成连贯的分镜,并用细腻的笔触描绘人物神态和环境细节。小治和阿雪则开始准备制作最终成品所需的木匣和装裱材料。
这套动绘的复杂程度远超以往。它不再仅仅是单一动作的循环演示,而是一个包含多个决策分支(如文件不全、货物有疑、天气突变等)和并行流程(如多条船同时进港)的动态“流程图”。张婷创造性地运用了不同的边框颜色和简单的符号(如“?”表示疑问点,“!”表示关键步骤,“→”表示流程方向)进行标注,使得信息层次异常清晰。
当尚弘终于带来屋嘉比朝贤愿意见面的消息时,他们也正好完成了动绘的初稿。
**观星台会面:**
王府深处的观星台是一座石砌的高台,俯瞰着首里城和远处的碧海。台上架设着古朴的浑仪、简仪和圭表,角落里堆放着厚厚的星图手稿。屋嘉比朝贤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如鹰,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深蓝色琉装,正俯身在一张巨大的星图前,用自制的铜尺和算筹计算着什么。空气中弥漫着纸张、墨汁和一种淡淡的、类似草药的气息。
尚弘恭敬地行礼说明来意。屋嘉比朝贤并未立刻抬头,只是用琉球语冷淡地说了句:“海商之技,焉能扰天机?”语气带着学者固有的倨傲。
张婷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双手奉上他们刚刚完成的那套“首里城港入港流程动绘”的初稿木匣。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打开了木匣,将绘有港口全景和船只入港关键帧的动绘纸页,小心翼翼地展示在屋嘉比朝贤的余光能瞥见的地方。
屋嘉比朝贤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星图上,但手指的微微一顿暴露了他的注意。那清晰、直观、将复杂动态过程分解呈现的方式,是他从未见过的。
陈阳趁机开口,用尽量简洁的官话说道:“大师,我等非仅海商。我们记录风浪,记录港口,也……记录星辰。”他指了指自己随身携带的、在吕宋“樱花丸港”绘制的星图草稿,“南十字低垂,老人星(船底座α)璀璨,然其运行轨迹,与中土所载古籍,似有微妙偏移。我等愚钝,难窥其奥,故不远万里,特来求教。”
“偏移?”屋嘉比朝贤终于抬起了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陈阳手中的星图。他放下铜尺,几步走了过来,一把抓过那卷星图草稿。他的手指快速划过那些标记的星点和观测日期,眉头紧锁,口中念念有词,似乎在快速心算。
“吕宋……纬度更低……”他喃喃自语,随即猛地抬头,锐利的目光扫过张婷、陈阳,最后落在尚弘身上,“尚大人,取我丙辰年至庚申年(近五年)的《赤道南北恒星过中天时刻录》来!快!”
尚弘不敢怠慢,连忙从一旁的木柜中搬出几大册厚重的线装簿册。屋嘉比朝贤迅速翻到记录南天星象的部分,将陈阳的观测草图与簿册上的数据进行比对。他的表情从最初的怀疑,转为凝重,最后是难以掩饰的惊异。
“果然……果然有异!”他指着陈阳草稿上几个关键恒星的位置和记录的时间,“此间差异,非仪象误差,亦非岁差所能尽释!尔等观测虽粗陋,然指向……甚为奇特!”他看向陈阳和张婷的眼神,第一次带上了探究和重视,“尔等所用何器?观测之法竟能捕捉此等细微?”
陈阳立刻奉上那架黄铜千里镜。屋嘉比朝贤接过,对着远处海平线上的船帆一试,脸上顿时露出震撼之色。“竟能……竟能拉近至此!此等‘千里眼’,实乃观星利器!”他抚摸着冰凉的镜筒,如同抚摸珍宝。
张婷知道时机到了。她拿出那部早已耗尽电量、却一直被她用油布层层包裹保护的智能手机。她深吸一口气,在众人(尤其是尚弘和屋嘉比朝贤)困惑的目光中,按下了侧面的电源键。屏幕当然一片漆黑。
“大师,”张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手机屏幕朝向屋嘉比朝贤,“此物……来自我等无法归去的故乡。它曾封印着……我们故乡所见的,整个星空。”她点开相册图标的位置,虽然屏幕是黑的,但她凭着记忆,手指在屏幕上划动、放大,“这里,曾有一幅旋转的星图,能指向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的星辰位置。其精准与浩瀚……远非凡力所能及。”她抬起头,直视屋嘉比朝贤震惊的双眸,“我们迷失于此,不知归路。大师精研星辰,贯通古今,敢问……此间星空,与彼方星空,可有……可有一线相连之轨迹?古籍之中,可曾有……‘异星之客’……循星路而来或归去的……记载?”
工作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海风穿过观星台石缝的呜咽。尚弘完全听不懂“故乡”、“封印”、“异星之客”这些词,但他从张婷悲怆而恳切的语气,以及屋嘉比朝贤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中,感受到一种触及天地奥秘的沉重。
屋嘉比朝贤没有立刻回答。他死死盯着张婷手中那漆黑的、光滑如镜的“琉璃板”,又低头反复比对陈阳的星图和他的观测记录,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哒、哒、哒的声响,仿佛在叩问亘古的星空。
良久,他缓缓抬起头,眼神复杂,有震惊,有困惑,更有一丝面对未知的兴奋与敬畏。他指着陈阳星图上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忽略的标记点——那是陈阳在吕宋某个特定夜晚,凭感觉记录下的一缕极其暗淡、位置又有些“不合常理”的星芒。
“此‘客星’之迹,”屋嘉比朝贤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力量,“非是尔等眼花。老夫……在七年前的《异星录》残卷中,见过类似记载!其行诡秘,其光幽微,其现……与尔等所言之‘故乡’,时间竟有……模糊之契合!”
轰!张婷和陈阳只觉得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七年前!那正是他们穿越的时间点!那缕暗淡的星芒,难道就是……归途的线索?亦或是……带来他们至此的“星路”?
希望与谜团,从未如此巨大而真实地同时降临!
**樱花丸港的暗涌:**
就在琉球观星台掀起惊涛骇浪之时,远在吕宋的“樱花丸港”却并非一片祥和。
朴大叔和老姜带着留守人员将港口建设得初具规模,高脚屋舍、栈桥、瞭望台、小型的修船坞一应俱全。利用本地资源,他们甚至开辟了小片菜园,并尝试用红树林的木材制作更耐用的木器。王玥和阿雪留下的染色配方,也被朝鲜妇人们成功复制,染出的蓝布和红布成为港口醒目的标识。
然而,他们的存在终究引起了注意。西班牙殖民当局对这片富饶土地的控制欲日益增强,对任何未经许可的定居点都抱有警惕。几艘西班牙巡逻的快艇曾远远地绕着红树林海湾窥探,虽然被老姜他们巧妙地利用地形和水流避开,但紧张的气氛已然弥漫。
更棘手的是,马尼拉的一些华人商帮势力,也对“动绘屋”这个新兴的、掌握着独特信息记录技术且拥有独立港口的团体产生了复杂的情绪。有人想合作,有人想收编,也有人……感到了威胁。
一天,一艘没有任何旗帜的中型帆船驶近樱花丸港外围。船上下来几个穿着短褂、神色精悍的汉子,为首的自称姓林,言语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朴管事,姜管事,”林姓头目拱手道,“贵处经营得有声有色,令人佩服。不过,吕宋这地方,水深浪急,单打独斗恐非长久之计。我们‘和顺堂’在马尼拉颇有些根基,愿与贵港结个善缘。以后贵港的‘动绘’买卖,由我们代为打理抽佣,保你们生意兴隆,也保此港……平安无事。如何?”
朴大叔握着斧柄的手紧了紧,老姜则眯起眼睛,像一头经验丰富的海狼审视着风浪。他们明白,这是试探,也是敲打。樱花丸港的安宁,正面临第一次严峻的考验。是妥协,还是……亮出獠牙?
**琉球的抉择与归途:**
屋嘉比朝贤的发现,让“动绘屋”核心成员陷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抉择。那缕七年前的“客星”之迹,如同一把钥匙,骤然插进了紧闭的命运之门,却不知门后是归途还是更深的迷宫。
“必须找到那份《异星录》残卷!”陈阳斩钉截铁。
“屋嘉比大师说残卷可能收藏在王府秘库,或已流落民间……”金先生眉头紧锁,“尚大人虽友善,但涉及王府秘藏,恐难轻易示人。”
“吕宋那边也不太平,”李兆铭收到朴大叔通过往来商船辗转送来的密信(用简单的动绘符号加密),忧心忡忡,“樱花丸港是我们的根基,不容有失!”
张婷摩挲着冰冷的手机外壳,望向窗外琉球清澈的夜空。星图就在那里,答案的碎片或许也在那里,但追寻它的道路,必然布满荆棘,甚至可能将他们和刚刚建立的家园拖入险境。
“动绘……不能停。”张婷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给船主的动绘要完成,这是我们在琉球的立足之本,也是获取王府信任的关键。尚大人和屋嘉比大师这里的关系,更要维系住,这是寻找星图线索的唯一途径。”她看向李兆铭,“李大哥,你带金先生、阿雪和小治,押送一批我们最好的‘动绘’样品,乘坐最快的船先回樱花丸港!朴大叔和老姜需要支援,港口不能乱。”
“那你和阳子、王玥呢?”李兆铭问。
“我们留下。”张婷的目光坚定,“完成订单,然后……想办法接触那份《异星录》残卷。尚弘大人对‘动绘’的价值很认可,或许……我们可以用技术交换信息。屋嘉比大师对千里镜和我们的星图观测法很感兴趣,这也是筹码。”
王玥握住张婷的手:“对,留下。星图的线索不能断。画,我来赶工,保证按时交付!”
陈阳点头:“我和张婷想办法攻克屋嘉比大师和王府秘库这道难关。吕宋那边,就拜托李大哥了!”
分头行动,风险与机遇并存。李兆铭深知此去吕宋凶险,但他更清楚樱花丸港对所有人的意义。他重重地拍了拍陈阳的肩膀:“保重!等我们在樱花丸港站稳脚跟,等你们找到星图的钥匙,我们再合兵一处!”
次日,李兆铭带着金先生、阿雪和小治,以及一批精心准备的动绘样品和给朴大叔的信件,登上了返回吕宋的商船。张婷、陈阳和王玥则留在首里城,一面全力赶制那套关乎信誉和王府关系的港口流程动绘,一面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般,小心翼翼地编织着接触《异星录》残卷的网。
琉球的星空依旧璀璨,但笼罩在“动绘屋”上空的,已不仅仅是归乡的希望,还有生存的博弈与历史的迷雾。他们的笔,描绘着现实的航程与规程,也悄然指向了星海深处那未知的归途(或来路)。寻找星图的旅程,进入了更加惊心动魄的篇章。
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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