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始的沉默

瑶光找到元始时，他正在玉虚宫的丹房里炼药。

丹炉里腾起的青烟带着松木香，混着凝神草的清苦，是她熟悉的味道。上古时她总爱赖在他的丹房，看他用指尖的金光拨弄药引，那时他常说她“满身星屑，扰了药气”，却从没真的赶她走。

此刻他背对着殿门站着，玄色道袍的下摆垂在金砖上，衬得背影比三百年前清瘦了些。瑶光停在门口，忽然不敢上前——星辰镜里那道站在轮回通道前的背影，与眼前这人重叠在一起，让她心口的钝痛又翻涌上来。

“进来吧。”他头也没回，声音透过药香传来，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瑶光深吸一口气，踩着青砖走进去。丹炉的火光在他侧脸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她才发现他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像是许久没合眼。

“天尊在炼什么？”她没话找话，目光却忍不住往他袖口瞟——昨日魔域一战留下的墨色污渍已被洗净，可那处的布料比别处薄了些，隐约能看到底下泛着金光的伤口。

“凝神丹。”元始指尖轻点，一枚通体莹白的丹药从炉中飞出，稳稳落在玉瓶里。他转身时，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一瞬，“你元神震荡得厉害，脸色这么差。”

这话听着像是责备，可他递过来的玉瓶却带着刚温过的暖意。瑶光接过时指尖微颤，瓶身的温度烫得她想起星辰镜里的画面——他将元神碎片放入冰玉棺时，指尖的金血也是这样滚烫。

“昨日多谢天尊。”她低着头，声音很轻，“还有……魔域那次。”

最后几个字几乎要被丹炉的噼啪声吞没，可元始还是听见了。他捏着炉盖的手顿了顿，玄色的袖口滑落，露出腕骨处一道浅浅的疤痕——那是当年被她的星辰簪误伤的，彼时她为护他挡魔尊的黑莲，情急之下用簪子划开了他的护罩。

“你看到了。”他说，不是疑问，是陈述。

瑶光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惊讶，也没有恼怒，只有一片沉寂的湖，像是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星辰镜不会说谎。”她攥紧了手里的玉瓶，指节泛白，“你为什么不躲开？”

问出口才知道，这句话在心里盘桓了多久。三百年前在诛仙台醒来时想问，昨日从魔域回来时想问，此刻看着他腕骨的疤痕，更是想问得撕心裂肺——明明以他的修为，躲开那道黑莲易如反掌，为什么要站在那里，任由魔火燎过护罩，烧得道袍焦黑？

元始转过身，重新看向丹炉，火光映得他侧脸的轮廓有些模糊。“你是星辰主神，”他缓缓开口，声音淡得像丹炉里的青烟，“若元神溃散，三界星轨会乱，人族的历法、妖族的修行，都会跟着崩塌。”

又是这样。永远是天道，是三界，是那些宏大到让人心头发冷的理由。

瑶光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涩意：“所以在你眼里，我从来都只是‘星辰主神’，不是……”她没说下去，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像被星链缠住的刺。

不是那个会在冷泉边跟他争“人间情是否为劫”的瑶光，不是那个仙魔大战前，敢抢他的太极图去逗昆仑墟的灵狐的瑶光。

丹炉的火“噼啪”响了一声，将殿里的沉默拉得更长。元始没回头，可瑶光看到他捏着炉盖的手指，指节泛白得像要嵌进玉石里。

她忽然觉得累了。三百年的人间情劫，归墟后的元神刺痛，还有此刻这问不出口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天尊忙着炼药，我不打扰了。”她转身要走，袖摆却被一股轻柔的力量拉住。

是元始的仙力。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不像他平日雷厉风行的作风。

瑶光愣在原地，没回头，也没挣脱。

“当年在轮回通道前，”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刚才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布了七十二道结界。”

她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你每一次历劫遇险，结界都会震响。”他继续说，丹炉的火光似乎暗了些，“江南那场雪，你为寻梅子摔进冰湖，结界碎了三道。”

瑶光猛地回头。

他终于转过身，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情绪，像被搅乱的星海。“我不是天道，瑶光。”他说，指尖微微颤抖，“我只是……怕来不及。”

怕来不及赶到江南，怕来不及护住她的元神，怕三百年的等待，最终只等来诛仙台上那道冰冷的身影。

这些话，他说得极快，像是藏了太久，终于找到缝隙破土而出。说完之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别开脸重新看向丹炉，耳根却悄悄泛起了与他身份不符的微红。

瑶光站在原地，心口的钝痛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又酸又软的感觉。原来那些被她解读为“冷漠”的沉默，背后藏着这么多她不知道的等待。

原来他不是不懂，只是习惯了将所有情绪，都藏在“天道”和“法则”的壳里。

殿外的风卷着一片梧桐叶飘进来，落在瑶光的脚边。她想起星辰镜里，他抱着她冲出魔域时，那道被魔火燎黑的袍角。

原来有些守护，从不需要说出口。

她忽然不想走了。

“那凝神丹，”她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些，“能分我一颗吗？我元神……还是有点痛。”

元始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从丹炉里又取出一枚丹药，用玉瓶装好递给她。这一次，他的指尖不小心碰到了她的，带着丹炉的温度，烫得两人都像被星电击中，同时缩回了手。

殿里的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微妙。丹炉的药香里，似乎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像初春昆仑墟第一朵绽开的瑶光草，带着怯生生的暖意。

瑶光握着那枚新的玉瓶，忽然觉得，或许有些答案，不必急于一时。

至少此刻，他站在她面前，他的丹房里有她熟悉的松木香，他终于肯说一句“我怕来不及”。

这就够了。

她转身走出丹房时，晨光正好漫过玉虚宫的台阶。回头望去，丹房的窗棂后，那道玄色的身影还立在炉前，只是这一次，她仿佛能透过那道背影，看到藏在底下的、从未熄灭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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