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十二道风云际会的漩涡已然成形,独缺东北一角。泰城知府泰平旸的官船,如一叶孤鸿,悄然滑过运河最后一段清波,停泊在扬城东关古渡。船不大,形制中规中矩,青灰色的船身洗刷得干净利落,吃水却浅,显见舱内所载无多,唯几箱泰城特产的银杏、板栗,以及知府大人随身之物,透着一股轻装简行的利落。
泰平旸立于船头,一身半旧的靛蓝细布直裰,身形清瘦挺拔如岸边修竹。他望着眼前这座“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暮色正温柔地浸染着运河两岸鳞次栉比的酒楼画舫,丝竹管弦之声混着酒香脂粉气,随晚风袅袅飘来。本该是繁盛喧阗的景致,落在他深邃沉静的眸子里,却只映出一片繁华深处的寂寥。他手中捏着一封薄薄的信笺,墨迹已干,正是通城知府潼楠的亲笔。
信上言简意赅,字迹端凝有力:“平旸兄台鉴:通城事急,河道淤塞,数万布匹留水次,实难分身。金陵之约,万望见谅。可先至扬城盘桓数日,待稍解燃眉,必星夜兼程赴扬州会合,共赴王宴。临书仓促,不尽欲言。潼楠再拜。”
晚风带着运河的水汽,吹动泰平旸的衣袂。他望着那熟悉的字迹,仿佛能看见潼楠此刻必是身在通城水次码头的喧嚣与泥泞之中,一身粗布短打,被汗水和泥浆浸透,正对着堆积如山的布匹和淤塞的河道,眉头紧锁,声嘶力竭地调度指挥。通城扼守水陆要冲,潼楠其人,便如同他治下的那座城池,看似位置紧要,实则常年被繁杂沉重的转运、盘查、调停诸事压得喘不过气。他的“三不”之名(不乘官船、不穿官服、不扰驿站)在官场是出了名的,非是矫情,实是深知通城位置敏感,一举一动牵涉甚广,唯有低调务实,方能在这漩涡中心勉力维持。
“罢了。”泰平旸轻轻一叹,声音低沉,消散在暮色晚风里。他将信笺仔细折好,纳入怀中。通城之务,他深知其重。潼楠此人,重诺如金,若非真到了火烧眉毛的地步,断不会爽约。他这孤身一人提前抵达,倒也在情理之中。
没有仪仗,没有扈从,泰平旸只带了一名贴身的老仆,踏着青石板,步入这烟花鼎沸的扬城。与金陵王府那无处不彰显的煌煌威仪不同,扬州的繁华是浸在骨子里的市井风流,是盐商的富丽堂皇与文人的诗酒风流交织而成的锦绣。他寻了一处临河而建、闹中取静的客栈“竹西精舍”住下。推开轩窗,正对着瘦西湖的一角碧波,远处画舫如织,灯火如星。
安顿下来,泰平旸并未去寻那二十四桥的明月,也未踏足声名赫赫的平山堂。他只信步踱至客栈后院一处临水的敞轩,要了一壶本地土酿的“琼花露”,几碟清爽的扬州小菜——烫干丝、水晶肴肉、蟹粉狮子头,自斟自饮。
月色初上,清辉洒落水面,波光粼粼。轩外杨柳拂堤,偶尔有夜归的小船欸乃摇过,搅碎一河银光。邻座是几桌富商文士,高谈阔论,酒酣耳热,话题自然离不开即将在金陵上演的那场震动江南的盛宴。
“……啧啧,苏府台那楼船的排场,真是百年未见!那船首的吞江兽眼珠子,听说是鸽卵大的夜明珠,夜里能照出十丈远!”
“锡城吴知府的船才叫吓人!那精钢虎头锚桩,撞角似的,看着就心头发寒!”
“常大人却是实在人!那粮船,堆得山一样!还有那酒,隔着两条船都闻见香了!”
“嘿,还有那徐城知府,好家伙,听说一脚下去,王府的金砖都踩出印子了!”
“人家住着演武堂!听说跟连云城的云大人、宿迁的贾大人都住一块儿了!五个人,凑一窝了!”
“还有那淮城来的美人儿,一身红,跟团火似的!胆子也大,直说王爷有毛病……”
“嘘!噤声!不要命了!”
“怕什么!听说王爷把苏阔和郑宗簇塞一个院子了!啧啧,那才叫针尖对麦芒!锡城的吴大人和常城的常大人,天天跑去蹲着看戏,饭都不回自己院里吃!”
哄笑声、议论声,伴着酒气脂粉气,热烘烘地涌来。
泰平旸独坐一隅,青衫落落。他缓缓啜饮着杯中温吞的黄酒,那酒味微涩,远不如泰城佳酿清冽甘醇。邻桌的喧闹,金陵的锦绣,各城的威风,连同那“五虎”的草莽气概,淮上佳人的明艳张扬,苏郑斗法的无声硝烟……这一切,仿佛都隔着一层朦胧的水汽,遥远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他像是这沸腾盛宴外,一个安静的看客。
杯中酒尽。泰平旸放下酒杯,目光越过喧闹的邻座,投向窗外浩渺的河面。水波荡漾,倒映着两岸璀璨的灯火,也倒映着天上一轮清冷的孤月。他仿佛看到通城码头的灯火下,潼楠那沾满泥泞和汗水的身影,依旧在与纤绳间奔忙。
“潼楠兄,”他对着空杯,对着水中的孤月,无声地低语,“你且安心料理你的通城。这金陵的风云,且待你我汇合之时,再并肩去看上一看。” 他提起酒壶,为自己再斟一杯。酒色浑浊,映着窗外的灯火阑珊,也映着他眼中沉静如渊、不见波澜的微光。他遥遥举起杯,并非向着这扬城的繁华,也非向着邻桌的喧嚣,而是向着西南金陵城的方向,向着那即将拉开大幕、汇聚了十二城风云的深宅王府,无声地一敬。随后,仰头,将杯中那微涩的琼花露一饮而尽。
窗外,一只迟归的孤鹜掠过水面,激起圈圈涟漪,很快又被画舫的桨橹搅碎。扬城的夜,笙歌正浓。泰平旸的身影在阑珊灯火下,显得愈发清寂。他独坐的身影,如同一笔淡墨,提前晕染在了这场即将到来的、浓墨重彩的江南盛宴图卷的边缘。扬城的繁华与他无关,金陵城的喧嚣尚未及身,唯有杯中残酒的微涩,与窗外瘦西湖上那轮清冷的孤月,成了这短暂停留里唯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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