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心低语

巷子口的豆浆摊开始冒白烟了，带着点甜丝丝的豆香味儿飘过来。天刚蒙蒙亮，路灯还没全灭，橙黄色的光掉在积水里，被来往的自行车轮子碾成一片一片。我缩在垃圾桶后面，怀里那块铜镜心烫得像揣了个刚煮熟的鸡蛋，隔着衬衫都能感觉到热度。

后背疼得厉害，昨晚被短刃划开的口子应该又裂开了。我往墙上靠了靠，冰凉的瓷砖贴着皮肤，能稍微压下去点疼。墙根底下有片亮晶晶的东西在闪，不是玻璃碴子，是昨晚那些白大褂融化后留下的镜粉，像撒了一地碎星星，遇水都不化。

保洁阿姨拖着垃圾桶"哐当哐当"地走过来，扫帚划过地面发出"唰啦唰啦"的声响。她从我身边经过时看了我一眼，眼神怪怪的。我赶紧把帽檐往下扯了扯，假装系鞋带，手摸进怀里攥紧镜心。镜子表面滑溜溜的，像有层粘液，还在微微动弹，真跟颗心似的在跳。

"小伙子，没事吧？"阿姨突然开口，扫帚停在我脚边。

我抬头看见她手里捏着片镜粉，那东西在晨光里泛着绿光。"没事，熬了个通宵赶工，歇会儿。"我撑起笑，站起来的时候后背扯得生疼，忍不住嘶了一声。

阿姨没再问，只是用扫帚把那堆镜粉往墙边扒拉，嘴里嘀咕着："又是这些鬼东西，这半个月天天扫都扫不干净......"她的话还没说完，手里的扫帚突然"咔嚓"断成两截，断口处整整齐齐，像被刀切割过。

我俩都愣住了。阿姨看看断扫帚，又看看墙根那堆镜粉，嘴唇哆嗦着把扫帚扔了，推着车小跑着走了，连垃圾桶都忘了拉。我低头看向那堆镜粉，它们正慢慢往一起聚，像被磁铁吸着似的，在水洼里拼出个模糊的蛇头形状。

镜心突然烫得我手一抖。豆浆摊那儿传来杯子掉地上的脆响，紧接着是尖叫声。我没敢回头看，抓着背包往巷子深处钻。身后传来"哗啦啦"的响动，像小石子打在铁皮上。跑到第三个拐角，我才敢靠在墙上喘气，往身后瞥了一眼——墙根那堆镜粉不见了，地上只留下个蛇形的水印。

电话亭立在巷尾，绿色的玻璃上全是灰，"公用电话"四个字掉了一半。我左右看了看，钻进去反手锁上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铁锈和尿臊味，电话听筒耷拉在一边，线早被人剪了。

我掏出铜镜心放在电话台上。这玩意儿比昨晚完整多了，圆形的，巴掌大小，边缘挺光滑，像是被人天天摸过似的。中央那块裂得跟蜘蛛网似的，里面有绿光在慢慢爬，像条小蛇在里面游。真烫啊，电话台的塑料板都被烫得"滋滋"响，析出一层油。

"瑶瑶？能听见吗？"我对着镜子小声喊。

没反应。绿光还是在裂纹里慢悠悠地爬。我想起瑶瑶以前总把碎片贴在胸口，就学着她的样子，把镜心按在自己心口。热流猛地涌进身体，像是喝了口滚烫的汤，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我闷哼一声，感觉有无数根细针往我脑子里扎。

电话亭的玻璃突然亮了，不是反光，是自己在发光。我看见每块玻璃上都映出不同的画面——医院走廊、着火的居民楼、还有片望不到边的芦苇荡。跟昨晚泳池边那些镜子里的场景一模一样。我把镜心按得更紧，胸口的烫感越来越强，像要烧穿我的身体。

"选一个。"有人在我耳边说话，细细的，像蚊子叫，又有点像瑶瑶的声音。

玻璃上的画面开始切换，越来越快，最后定格在医院病房。画面里有个小女孩坐在病床上，扎着两个小辫子，左眼角有颗泪痣——是八岁那年生病住院的瑶瑶。

我的呼吸一下子停住了。病房里的窗帘是蓝色的，床头柜上放着个奥特曼玩偶，那是我用半个月零花钱买的，瑶瑶当时抱着它哭了一晚上。这些细节都没错，连墙上的"静"字标语都跟记忆里一样。

"哥。"病床上的瑶瑶转过头来，眼睛红红的。

我的手开始发抖。这太真实了，真实得让我害怕。她的嘴唇干裂，右手指关节上贴着创可贴——那是她削苹果不小心划的。我记得那天我守在病床边，给她读漫画书，她笑的时候右脸颊有个浅浅的酒窝。

"别找我了。"瑶瑶低下头，声音闷闷的，"这里挺好的。"

我感觉脑子"嗡"的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你说什么呢？我找到镜心了，马上就能救你出来！"我拍着镜面，玻璃震得手疼。

瑶瑶抬起头，我看见她左手上戴着条银项链，吊坠是只小小的萤火虫。这是去年她生日我送的，在地摊上买的假货，才戴了三天链子就断了。可镜中的项链闪着光，崭新崭新的。

"你看，这里什么都有。"她把项链摘下来，举到镜头前，"他们对我很好，有新衣服穿，每天都能吃到草莓蛋糕。哥，你不用再冒险了。"

电话亭突然不晃了，外面的声音也消失了，静得可怕。我看着镜中的瑶瑶，她脸上带着笑，可眼神怪怪的，像个提线木偶。热流还在往我身体里钻，镜心烫得像块烙铁。

"这不是真的。"我对自己说，可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怎么不是真的？"瑶瑶歪着头看我，眼睛眨都不眨，"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总生病，你背着我跑了三条街才到医院。医生说我先天不足，活不过十五岁。"她站起身，慢慢走向"屏幕"，小脸贴在玻璃上，鼻子压扁了，"这里没有病痛，没有催房租的房东，也没有一天到晚骂你的客户......哥，你不累吗？"

累。我差点就把这个字说出口。送外卖被大雨淋成落汤鸡的时候累，被客户指着鼻子骂的时候累，看着瑶瑶咳嗽咳得整晚睡不着觉的时候更累。镜子里的生活好像真的不错，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

我伸出手，想摸摸镜中瑶瑶的脸。指尖碰到玻璃的瞬间，突然停住了。

瑶瑶的左手小指上有个疤痕。

掌心突然传来一阵刺痛，是镜心烫的。我猛地回过神，死死盯着镜像——瑶瑶的左手小指光洁溜溜，根本没有疤痕！那个疤痕是我臆想出来的，现实中的瑶瑶手上从来没长过疤！

"你不是她！"我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电话亭铁皮上，发出"哐"的一声巨响。

镜中的瑶瑶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眼睛变成全黑的，没有眼白。她的身体开始扭曲，像融化的蜡像，胳膊变得老长，手指贴在玻璃上往两边拉，把脸皮都扯变形了。"为什么不相信我......"她的声音变得尖细，像用指甲刮玻璃，"我们本来可以一起在这里......永远......"

电话亭所有的玻璃同时亮起来，每个玻璃上都趴着一个黑眼瑶瑶，她们的手从镜子里伸出来，指甲又尖又长，泛着寒光。我看见她们身后的病房墙壁在融化，露出后面的金属容器——跟昨晚在泳池镜子里看到的一模一样，一排排整齐排列，每个容器里都泡着模糊的人影。

手腕上的焰痕突然烧起来！比任何时候都烫，像条火蛇顺着胳膊往上爬。我疼得倒抽冷气，低头看见焰痕发出红光，在地上映出个小小的火焰图案——跟瑶瑶在镜中画的那个一模一样！

"哥！别相信她！"瑶瑶的声音突然从四面八方传来，清晰又响亮，"我们说好了永不分开的！"

记忆像潮水一样涌进来——八岁那年医院着火，瑶瑶死死拽着我的衣角，浓烟呛得她说不出话，可就是不松手；十二岁生日那天，她把唯一一个鸡蛋推给我，说"哥哥吃了才有力气挣钱"；三天前在钟楼，她快被吸进镜子里的时候，还举着碎片喊"哥，找完整的镜心"......

我的瑶瑶，从来不会说放弃的话！

"滚开！"我抓起电话台上的铜镜心，朝着最近的一块玻璃砸过去！镜心撞在玻璃上发出"嗡"的一声闷响，红光炸裂开来。那些从镜中伸出来的手瞬间被红光烧成灰烬，发出滋滋的响声。

电话亭开始剧烈摇晃，所有玻璃同时碎裂，碎片像瀑布一样往下掉。我看见无数黑色的触须从镜子后面伸出来，在空中扭动，发出婴儿啼哭似的声音。镜心在我手里疯狂跳动，裂纹里的绿光越来越亮，几乎要刺瞎我的眼睛。

突然，所有景象都消失了。

我发现自己跪坐在电话亭地板上，四周还是那间破旧的电话亭，玻璃好好的，没有黑眼瑶瑶，也没有触须。只有怀里的镜心还在发烫，表面的裂纹中渗出银色的液体，像水银一样在镜面流动，慢慢汇聚成一个图案。

我把镜心举到眼前，看清了那个图案——是个简易地图，画着几条歪歪扭扭的街道，中心位置标着个叉，旁边有三个字：镜渊巷。

就在这时，镜心突然"咔嚓"响了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银色的液体开始剧烈流动，在镜面上拼出个门牌的样子——"镜渊巷13号"，门牌右上角画着个蛇形标志，跟环蛇组织那个青铜雕塑一模一样。

"瑶瑶！"我大喊着把耳朵贴在镜面上，想听到更多信息。

只有微弱的电流声，还有瑶瑶若有若无的哭声。接着，镜面突然暗了下去，所有的银光都消失了，变回那块冰冷的铜镜碎片，裂纹里的绿光也熄灭了，像颗耗尽电量的电池。

我趴在电话台上喘着粗气，后背的伤口疼得厉害，手心全是冷汗。刚才的幻境太真实了，真实到我差点就信了。镜中的怪物不仅能模仿瑶瑶的样子和声音，还能窥探我的记忆，把最柔软的地方挖出来攻击。

这就是他们的手段么？不光要抢镜心，还要毁掉人的意志。

我把变冷的镜心塞进怀里，贴肉藏好。手腕上的焰痕也恢复了正常，变成浅红色的疤，不烫了。推开电话亭的门，清晨的阳光照进来，刺得我眼睛眯了眯。巷子里人多了起来，卖早点的推车"咕噜咕噜"地往这边来，几个早起的老头坐在小马扎上喝茶聊天，一切都跟往常一样。

可我知道不一样了。

瑶瑶就在"镜渊巷13号"，那个挂着环蛇标志的地方。

我握紧拳头，转身朝着巷口走去。豆浆摊的白烟还在冒，油炸糕的香味飘过来，馋得人肚子咕咕叫。几个穿校服的学生背着书包跑过，嘻嘻哈哈地讨论着昨晚的动画片。

真平静啊。

可这份平静，是用多少像瑶瑶一样被困在镜像世界的人的痛苦换来的？

我摸了摸怀里的镜心，它冷冰冰的，像块普通的破铜片。但我知道，等午夜十二点一到，它又会热起来，像瑶瑶滚烫的小手，指引我去找她。

走到巷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阳光洒在墙根的水洼里，映出天空的倒影。一只小麻雀落在水洼边喝水，影子在水里动了动。

我突然想起三天前那个发现秘密的午夜——我看到自己的影子里，藏着另一座城市的灯火。当时觉得害怕又诡异，现在却明白了，那不是幻觉，是瑶瑶在对面世界，为我点亮的路灯。

我转身，朝着城市深处走去。我不知道"镜渊巷13号"在哪里，也不知道等着我的会是什么。但我知道一件事——

今晚十二点，我要去砸开那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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