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心术

伴君多年，邵正则很熟悉父亲的行事作风，他马上想到了那个见面次数不多，看起来十分懂事的病弱少年。

邵正则有些不忍：“圣上打算软禁君弈的弟弟作为要挟吗？”

“算不上要挟，不过是让他明白，他弟弟离开皇宫就只有死路一条罢了。”邵季城闷哼一声，“天下名医尽在宫内，他逃不走；太医署谁是名医，谁能救他弟弟性命，又要怎么做，这些则是控制这只潜在困兽的关键。”

“可君清是君弈唯一的亲人，万一把他逼急了……”

“驭马有术，驭人有道。则儿，知人善任、举贤任能是一回事，如何把这些人变成听话的棋子，又是另一回事。慢慢学吧，这是当好一个君王必备的条件。”

每每提及皇位一事，邵正则就知道自己该闭嘴了。

言简意赅说明此趟来意，从邵季城口中得到几件前朝政事的答复后，邵正则躬身后退：“儿臣去唤东陵王进来？”

“让别人去唤，你留在这里，别走。”邵季城又是一阵咳，比之前更加剧烈。好半晌后，他才有所缓解，喘着粗气哑道：“我这身子，大概坚持不了多久了。在去见老太上皇前，我得把一些未了的事尽快了解，不能给你们留下一个烂摊子……那些亏欠的人情也好，想要向我索命的怨鬼也罢，都是与你们这些后生无关的恩恩怨怨……”

邵季城又开始咳血了。

邵正则看得不忍，心疼，想去叫太医又被邵季城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病入膏肓的父亲悄悄藏起染血的绢帕，装出一副无事模样吩咐宦官传苏青黛入内。

苏青黛的脸色很难看，对一国之君没有半点该有礼节，开口便是硬邦邦的质问：“君弈和君清在哪里？”

邵季城不急着回答，让内饰宦官重新换上一壶热茶。宦官战战兢兢奉茶到苏青黛面前，苏青黛看也不看，蓦地一挥手将茶杯打翻在地，面色如霜。

邵正则倒吸口凉气：“有话好说，圣上面前东陵王怎能——”

“则儿，让她摔，想摔多少都有。偌大的皇宫，连茶杯都供不起她，岂不是让人笑话？”邵季城面色平静，不愠不恼，颤颤端起茶杯浅饮。

对比之下，一向冷漠的苏青黛竟是难得的激动。

当她惊觉邵季城的一番阴谋算计全部指向君弈时，立刻赶往君弈家想要提醒，可惜她晚了一步，君弈兄弟已被带走。那一瞬，苏青黛怒不可遏，她觉得自己对邵季城留情根本不值得，倒不如干干脆脆杀了这暴君来个痛快。

就连毫无干系的无辜之人都要因他的多疑受连累，还需要什么理由来证实他对祁南王的加害吗？

若是暴君、昏君，留下他的命，对百姓而言也未必是好事。

所以，这趟苏青黛进宫不是空手而来，她在绾起的乌发间藏了一支极其尖锐的秃发簪。一支可以掩人耳目不被发觉，又能轻而易举夺取邵季城性命的武器——她已经打定主意，一旦君弈和君清有个三长两短，她便杀了邵季城，了结这段只有推测而无证据的恩怨，也算是以血和命来祭奠那无辜而善良的兄弟二人。

以她身手，行刺后想脱身不难。至于留下的烂摊子，谁愿收拾谁收拾去吧，与她何干？

这天下苍生的重担，她担负不起。

不知是不是怀着杀意的表情过于明显，邵正则似乎觉察到气氛有异，他默默从偏僻的角落走出，故作不经意站在龙榻之前。

“你来，就只是为了问君家兄弟二人？”邵季城轻轻抚着胸口，低声问道。

苏青黛冷笑：“圣上布了好大一个局，为了让君弈钻进去无所不用其极。”

“我为什么要布局，你心里清楚。若不是你的态度模糊难明，总是摆出想与我作对的模样，我又怎么会对君弈生疑？这般志气满怀又一身傲骨的贤才，我已经很多年不曾见过了，着实珍贵得很。”

“便是珍贵，也抵不过圣上的多疑吧？我真心实意荐他入仕途，可圣上却处处怀疑他，甚至给他设下圈套往里钻，还有什么资格说珍惜？”

邵季城闷哼一声：“东陵王又怎知我不珍惜难得的人才了？”

“那圣上不妨说说，为什么要派人把他们兄弟强行带走？”苏青黛字字铿锵，句句紧逼，丝毫不留情面。

长叹口气，邵季城所问非所答：“果然，我在你眼中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暴君。”

“东陵王大概误会圣上了。”邵正则见状，赶忙替邵季城解释道，“君待诏安然无恙，他弟弟也平安无事，圣上并没有对他们兄弟二人做什么。”

精心布局，连夜抓人，邵季城怎会放过背叛他选择了她的臣子？苏青黛将信将疑，怀疑远多过相信。

邵季城挥了挥手，刚想说些什么，又被连绵不断的恼人的咳声打断，咳声经久不止。邵正则掏出自己的绢帕递上，一边轻抚邵季城脊背，一边半是恳求地望向苏青黛，无声求她不要再刺激病弱的帝王。

苏青黛有些犹豫，而这犹豫，在看到绢帕上那一抹黑红血色时，化作暗暗心惊。

她没想到，邵季城竟然病重如斯。

邵季城止住咳声微微抬头，看见苏青黛神色，便知自己的病已经无从隐瞒。他苦笑，脸色更惨白，语气却平和许多：“是我布的局，也是我派人把君家兄弟带入宫里的。不过我没杀他们，也没打算对他们如何，仅仅是告诉君弈我已经明白他对你的重情重义，又把他弟弟送去了新来的太医那里，希望能得到更好治疗。你若不信，回去看看便知。”

能说出这种话，那么君家兄弟的安全基本不用担心了。

苏青黛如释重负松口气，面色仍然不怎么样——无论如何，邵季城怀疑她，怀疑君弈这两件事，是已经发生了的，再不可能改变。

“青黛，你来我身边坐坐，好吗？我的时间不多了，关于你爹你娘和我的那些恩恩怨怨，也该如实告诉你了。否则，便是入土，我这颗心也不得安宁。”

立于万千子民之上的帝王，以卑微语气恳求着，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满怀期待与小心。邵正则夜再次以哀求目光相视，拼命示意苏青黛不要拒绝。

苏青黛稍作犹豫，艰涩一点头。

邵季城笑了，苍白地，带着几分慈祥与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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