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魂归

最初将君清软禁并交给玄叶和尚看管时，邵季城会定期派人来送药。除了太医开的针对君清痨病的药外，往往还有一些补中益气的补药，有时候还会格外捎带一些打发时间的物事，譬如棋，琴，市井间少年常玩的东西等等。

那段时间君清还算老实，与玄叶相处也算融洽，生活倒比以前舒适。特别是在苏青黛闯入又空手而归后，邵季城连夜将他转移到更隐蔽的住所，让玄叶和尚给他搬了好些书来，足以消磨百无聊赖的时光。

可是自打某天突然断了药后，一切就都不太一样了。

君清自小就痨病缠身，久病成医，对自己的情况再了解不过。甫一断药他便催促日渐熟悉的玄叶和尚，让他去找人讨药——他这病，药是不能断的，稍有严重便是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恶化，直至无药可救。

然而，自那日开始，他再没见过一碗新熬的药，能够喝的，都是玄叶细细挑选先前剩下的药渣，反反复复熬煮的残汤。

其实玄叶和尚也急，甚至比君清还着急，断药后他几乎天天往寝殿跑往书房跑，绞尽脑汁想要见邵季城一面。他接连被守卫阻拦，不死心，便在哄睡君清后守着寝殿书房，巴望能在邵季城出来时截住，问问皇帝因何给那少年断了救命的药。

这样日复一日不辞辛苦守着，连守着寝殿的年轻守卫都被他感动了，忍不住悄悄给他透露一条秘密。玄叶和尚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千辛万苦等来的，竟是一个残酷回答。

皇帝病了，病得很重，已经不省人事数日。

听到消息时，玄叶这位面对刀光剑影总是淡然平静，于江湖上有着赫赫威名的大和尚，居然当着守卫的面急得哭了起来。

“我那小施主可还等着救命的药呢！”

软禁君清一事，天知地知，邵季城知他知，除此之外宫里再无别人知晓。但凡给君清的东西，都是邵季城亲自批放的，没有他的口谕，谁也不敢擅自干预那间隐秘宅院的事情，包括送药。

没有皇命便不放药，这是太医们的职责所在，没问题。什么时候等来皇命，按照方子抓药那是弹指间的事，好办。

可是，他们等得起，君清却等不起。

或者该说，他的病，熬不起。

一脸十余日断药，君清的身子很快垮了下去，玄叶和尚眼见着先前活泼开朗的少年一圈一圈消瘦，面容变得憔悴枯槁，也没了力气对他吵闹。

到后来，君清只能躺在床上昏睡，连走路都做不到了。

某个雨夜，天冷得要命，只有一床被子的君清冷得瑟瑟发抖。玄叶抱来自己那床半旧的被子给他盖上，可那病弱的少年还是呢喃着“我冷，我冷”，听得玄叶心酸不已。

为了让屋子暖起来，玄叶找来生锈的火盆，丢进自己仅有的一套换洗袍子，烧了。

火光亮起时，君清微微睁眼，很快又闭上。

他喃喃道，大和尚，别烧了，烧了你就再没衣服穿。反正我要死了，你管我做什么呢？我可不想看你一身脏兮兮的让人笑话。

这两句话，又让玄叶和尚坐在门槛上哭了一场。

天亮时，玄叶和尚去推君清，君清没反应，已经到了不省人事的地步。玄叶又摸摸他手脚，冰凉；再探探鼻息，虽有，却气若游丝，眼看病入膏肓活不长了。

这样一个无辜的少年，不该就这样葬送性命。

天天念叨着万事皆空的大和尚终于恼了，他揪住门口的守卫，大声质问为什么没人再管这少年，质问为什么还不送药过来。守卫也不痛快，推开他骂了一句。

“圣上都要不行了，谁还管你这秃驴？谁还顾得上里面那小兔崽子？活不起是吗？那死了算了！我们还不愿意天天耗这里守着呢！”

玄叶和尚愣了愣，两只铁锤似的拳头不知何时紧握。

半生念叨着慈悲为怀，数十年谨持万勿随意伤人的规矩，一向中规中矩的玄叶和尚在这一天终是破了自己心里的戒。几拳发泄似的将那护卫打得哀嚎不止后，玄叶反倒放松下来，身上心里，一片释然。

一次破戒是破，何惧再多破一次？

反正便是佛祖怒他罪行，要他去阿鼻地狱遭业火焚烧，他也甘愿认了——只要那少年还有救，只要那少年没有因他而死，他愿意用一切来交换。

从隐蔽的院落到寝殿，再到太医府，一阵风似的大和尚搅起了混乱，让沉寂许久的皇宫终于有了几分热闹。

只是这热闹，实在太过绝望。

邵季城病得人事不知，没有任何办法能够下令放药。玄叶和尚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心一横，提着家伙冲进太医府，把那趾高气扬说什么非得有皇命才肯抓药的太医单手抓起，嚷嚷着要从太医府那青瓦房顶丢下去。

太医怕死，也就乖乖抓了药。

拿到药的刹那，玄叶和尚高兴得像个孩子，全然听不到旁侧围观者的窃窃私语，也不理会那些重兵包围而来的禁军。

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有了药，他那小施主终于有救了。

有个疯癫和尚闯入寝殿又抢了太医府的消息传入邵正则耳中时，玄叶和尚正笨拙地蹲在灶坑前煎药。

邵正则质问寝殿守卫，得知那和尚极有可能就是看管君清的人时，玄叶正欢喜地把药端进房间。

禁军统领禁不住邵正则的磅礴怒火，终于说出隐蔽院落所在时，玄叶正开心地推搡君清，叫他起来喝药。

邵正则怒斥院落守卫，一脚踢开房门时，玄叶正望着床上躺着的君清发呆，手中滚烫的药碗啪嚓落地，摔得粉身碎骨。

那间要么闷热要么寒冷的简陋房间里，大和尚又红了眼圈。他对闯进来的人仿若不见，只盯着那句蜷缩成一团的小小身躯，整个人沮丧得仿佛失去了所有希望。

“好不容易拿到了药，怎么就走了呢……”

坚硬的床榻上，那病弱少年的尸体，已经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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