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榭潇面无表情睨了他一眼,眸色清冷淡漠,言语却落地有声:“本国宰相爱女季梵音于半年前失踪,经调查,纯遭奸人恶意绑架。本王一路追查至此……”
“潇王爷的意思是,”魏剡敛目,一改方才的和善之气,言语咄咄逼人道,“本王不日即将完婚的未婚妻,正是失踪的季梵音?”
“不错。”
“荒谬至极,可有证据?”
皎洁清亮的月色忽被遮挡在团团黑云之中,天地间之余罩灯下的昏黄掠影。
梁榭潇不作言语,长身玉立如挺直的松柏。
的确,唯一的证据白玉簪已被他牢牢扣下。
“我可以证明。”
菖蒲纱裙连番摆动,如同水漾微波,与梁榭潇并肩而立。
这一动作,深深刺痛了魏剡的双目。攥紧的十指青筋凸现,指甲深深嵌入掌中,可他对这密布痛意丝毫未觉。
“秀秀,今日争执之事,错全在于我,”魏剡话落,旋即将视线瞟到那岿然不动的人身上,眸色泛冷,“切勿意气用事,反遭他人利用。”
季梵音清浅一笑,如清澈见底的鹅卵石般,无畏亦无惧开口:“孰是孰非,我自有判断。”
言下之意:我信他,不信你!
“好,那么我问你,他口口声声称你是瀛洲宰相之女,那你可知季宰相全称名讳?家住颍上何处?又与何人私交甚密?”
连番抛掷的问题如同突然降落的倾盆大雨般,劈头盖脸砸来。
季梵音瞪时哑口。
他识破了她略施的小计
晌午十分,对她恢复记忆的这事,他的一举一动分明昭示着深信不疑。为何才短短几个时辰,便有了如此大的反差?
难道,是她露出了什么让他怀疑的破绽?
不,不可能!
季梵音当场否定。
“潇王爷,”魏剡一副成竹在胸的口吻,卓然的身姿透出一股警告,“本王奉劝你,及早放了本王的未婚妻,否则,休怪本王不得不亲自将你送押至颍上讨要说法!”
梁榭潇嘴角浮起一阵冷笑,目光堪比锋利的刀刃:“正好本王未曾受过押解之行,此次也可大大感受一番。”
话音甫落,孔武有力的双臂顿在空中。
圈围在四周的府卫举着长矛面面相觑,没有人敢上前一步。
显然没想到这一招的魏剡也为之一愣,毫无应对之策。
的确,将他押至颍上,那么自己私藏林甫多月之事必将一并被揭开。
夜幕黑云渐次散去,清亮的月辉再次流泻而下,树影微晃之中,魏剡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附在梁榭潇耳边,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倘若我告诉你,我与林甫已有夫妻之实……”
余下的话,被他意有所指略过。
雷霆暴均之击,便是如此。
魏剡挺直腰板准备看戏,不曾想对上一双毫无波动的深邃眼眸。
在他愣神的片刻,梁榭潇掀了掀唇角,如同能看透人心般,眉宇间的讽刺一览无余:“这就是你最后的一张王牌?”
一字一句雄浑有力,落在魏剡耳中,却沉重如千斤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这人幽邈如深潭的眸中此刻所呈现出来的,是情深义重的不离不弃!
她若不离,他便不弃!
反观自己……
万般滋味涌上心头,魏剡只觉耳廓一阵轰鸣,旋即头疼欲裂,如同被一双无形的大掌生生撕裂成条状。
更深露寒,烟岚雾气缭绕,朦朦胧胧之中,旷茫天边下落细细的雨丝。
季梵音步履轻慢迈出佛陀寺寺门,淅淅沥沥的小雨迎着凉风,扑上柔美的容颜。她凝眸看向身旁身形颀长的梁榭潇,暮霭沉沉的雨雾之中,鼻翼掠过浓荫甘香,瞳孔不自觉一紧。
适才,他面露淡淡嘲讽之笑说出那句“这就是你最后的一张王牌”后,魏剡整个人如遭雷劈,踉跄数步才勉强稳住身体,旋即失魂落魄转身离开。至于盘绕在四周的府卫军俱于他霸气外露的气场,不得不随着两人移动的步伐而让出一条道。
一声响亮浑厚的驹马嘶鸣,扯回思绪神游的她。
“月湖!”
斜风细雨之中,浅色细影如同点漆墨色中的一抹亮光,晃入梁榭潇深邃幽沉的视线,唇角不自觉弯勾。
季梵音如同爱惜稀世珍宝一般轻轻揉抚它的鬃毛,刚欲转头,质地上乘的玄色外袍覆上她的双肩,丝质长袖打了个结。
忽地一个天旋地转,两人已骑上马鞍。
“你是如何寻回月湖的?”
她眨巴着一双澄澈好奇的杏仁,下颌抵在他的胸前,仰头,下意识询问。
梁榭潇搂住她的细腰,牵住缰绳拨马调转方向,答非所问:“坐稳了。”
“你说嘛,我想听。”她似娇似嗔,扯了扯他的浅灰色螭纹玉带,睫羽扑闪如蝶翼,沾染些许雨丝。
梁榭潇喉头微滚,深邃的双眸如烙铁一般滚烫。指腹摩挲几下她的下颌,旋即勾抬而起。清湛雪亮的漂亮杏仁倒映他趋近的动作,薄唇张口,含住樱桃般的嫩唇,用力亲吻。温热的鼻息灼灼掠过二人的肌肤,冰丝混合着墨黑的夜色,催化着体内涌动的情潮。
“成为我的妻,便告诉你!”嗓音低沉喑哑,又带着殷殷期盼。
话音刚落,月湖破空长嘶一声,神思还未回笼的季梵音慌忙倾身搂住他的精瘦腰腹,左手叠右手,收紧,再收紧。艳若桃花的娇容贴上心跳如擂鼓的温热胸膛,染上些许雨粒的碎发粘在耳际两侧,抿了抿还残余着他清冽气息的红唇,心满意足垂首浅笑,柔软而顺从。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
渐而转大的雨势,如豆般的雨珠横七竖八将天地切割成无数块,重重砸在孤孑落寞的人影上。
忽地,游廊某处一云淡风轻的声音冲破大雨的重重阻碍,清晰无比落入他的耳中-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魏剡置若罔闻,犟傲阖眸仰头承接这润泽万物之灵,任由其流贯全身。
不远处再次传来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佛门重地,清冽迷醇的酒香顿时弥漫四周,而手持杜康酒的,正是午时与他对谈的袈裟僧人。
魏剡不紧不慢踱到僧人面前,湿漉漉的白衣毫不遮掩自身气华,面沉如铁开口质问:“你究竟是谁?”
僧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似笑非笑:“一个对你有帮助的人。”
“不必!”
“你会的。”
僧人胸有成竹一笑,手掌朝空中挥动两下,一坛口窄腹宽的黑色陶罐立即窜进魏剡的手中。
另外一坛在僧人仰头的须臾,尽数落入其腹中。
哗啦
魏剡看着摔碎在地的黑色陶罐,眉峰深蹙:“你究竟有何目的?”
僧人打了个酒嗝:“自然与四年前送此酒给你的居心叵测之人决然不同。”
魏剡心下一惊,他是如何得知四年前之事?
“贫僧不仅知晓四年前之事,更能助你寻得上古令牌,夺取天下!”
“老丈说笑了,蓬莱现已属我魏氏一族。”
“平南王亦说笑,”僧人信手撩起僧袍,三坛杜康酒从左往右依次罗列其中,他指了中间那坛,说了句‘蓬莱’,又往左一指,道‘方丈’,最后一指,不言而喻。
廊上的雷雨噼里啪啦,如裹了多层怨怒的冰雹,重重砸落。寒意裹挟其中,魏剡忽觉四肢百骸如遭侵蚀,似是被一条身形巨大的金蛇虎视眈眈多时,顿觉毛骨悚然。
瀛洲颍上,这日天朗气清,万光普照大地。
大红灯笼高高挂,深红色的纱绸布满府邸,背尾灰白、肩羽纯白的喜鹊也登上枝头不停鸣叫,髣髴一并应和这喜庆气氛。
许久不曾听闻王族喜事的颍上百姓一个个凑到宰相府门前,争先恐后瞻仰,生怕错过这难得一遇的嫁娶盛况十里红毯铺地,一路铜钱银花,鼓乐铜锣阵阵。
雄赳赳气昂昂的鬃毛汗血宝马一马当先,辔头银光锃亮,英姿勃发的新郎官一袭鲜衣,如刀刻般的五官棱角分明,丰神俊逸。昭日阳朔映衬之下,如同神祇的光华盈盈流转。
他的身后,身形俊拔、气质卓然的瀛洲二王趋着骏马,齐头并进。
啧啧称奇的视线越过他们,日光倾泻在鎏金镶银的鸾轿上,隆重又不失贵气。轿辇由八位人高马大的护卫军担抬。据说,这八人可是潇王爷一手提拔的得力干将,个个身居要职。
而今,主上迎娶主母,他们怎能不略尽绵薄之力呢?
三王爷娶妻,如此一番大手笔,可着实羡煞颍上一众未出阁的姑娘。
而这位人人欣羡的新嫁娘累不堪言之时,还有人往她心口添堵。
卯时初起,睡得迷迷瞪瞪的季梵音只觉耳边一阵嗡嗡直响,这处沐浴更衣,那处散发浓妆。好不容易清醒几分,刚欲张口吃块糕点裹腹,点绛唇一上,再无吞食之可能。
“潇王妃,大喜的日子,可别苦着一张脸。要知道,咱瀛洲做梦都期盼嫁与潇王爷的姑娘不胜其数。您这不知上辈子积了多少福气才能遇上这番美满的姻缘,可得好好珍惜……”
言语平淡,却隐隐带着讥诮。
“是吗?”季梵音斜了眼容嬷嬷下方的黑痣,徒然拂开垂落而下的点眉之笔,扫了房内一圈人等,不咸不淡开口,“你们是不是都认为我飞上枝头,全在于潇王爷不计前嫌的恩施?亦或死缠烂打才求得其放弃与方丈瑶华公主的婚约,转而娶我?”
这位容嬷嬷,自诩多年服侍齐王后,这几日借**宫廷礼仪为由,可没少为难她。
“潇王妃多虑了,适才只是奴婢一时口误,还请王妃赎罪。”
话虽如此,面宽如圆的容嬷嬷神态自若,未有丝毫慌乱。
大红喜服的裙裾曳地摆动,金丝银线繁复,纹饰精致,映衬那张颠倒众生的绝美容颜,如秋水般的眸子似笑非笑。
未享其福,毕承其重;未得其乐,先患其忧;未入其门,受其下马威。
不用想也知道是谁在背后捣鬼。
这世上除了齐王后,还有谁敢在她与梁榭潇大婚当日,如此含沙射影的耳提面命?
“音儿,是否准备妥当?”
卫相如温柔的轻唤从帘前传了过来。瞥见跪伏在地的一干人等,微微错愕,忙上前询问缘由。
季梵音不动声色敛去唇角的怒意,轻颦浅笑地将她搀扶到檀木软榻上。
虽然她已记忆尽失,可这些时日以来,他们的呵护备至与疼惜怜爱,如同袅袅升腾的茶水,暖入心窝。
思及此,季梵音握住卫相如的手,半是玩笑半是撒娇开口:“女儿想求母亲一事。”
卫相如清浅笑着,惩罚性捏了捏她的细腕:“父母与子女之间,哪用得着求字之说?”
“音儿想请母亲亲手为女儿盘发。”
若是平民百姓人家嫁娶之礼,定由母亲亦或拥有亲属关系的长辈亲手为新嫁娘盘上最后一缕发,意喻已婚。
可到了规矩众多的宫廷之内,一切礼节制度,皆得按照宫内知事编制的度节执行。
季梵音的有意引导,爱女心切的卫相如眼底闪过多抹心疼之色,抚了抚女儿如桃花般的面容:“这……便是你生气的缘由?”
季梵音薄如蝉翼的眼睫低垂,抿唇不语,刻意营造出来的遗憾之气一览无余。
“恕奴婢斗胆,此事,甚不合规矩!”
“哦?”卫相如眉目一淡,眸光徐徐锁定毫不懂得收敛的容嬷嬷。
碧空如洗的天际,澄澈如新,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微风轻轻柔柔,撩动垂挂的纱帘。
“今日是你的大喜之日,母亲绝不会让你带着遗憾出嫁。”
言语掷地有声,这是一个母亲对女儿践行的承诺。
卫相如牵着季梵音的手走到檀木梳妆台前,目光虽停留在她身上,却是对身后人言:“宰相府虽非高门大户,却从未颐指气使、落人口舌。身正,自然不怕影子斜!”
言下之意:宰相府岂会被你们这些蜚短流长之言中伤?
季梵音微微怔然,心突然被戳了下,鼻尖淌过一阵酸涩,原来母亲都知道……
卫相如说完,又朝侍奉自己的若娘使了个眼色,双目凝睇,端立的姿态如挺直的竹节,又带着从容不破的俯视:“容嬷嬷,是否连着东西,亦对宫规毫无作用?”
鱼符下,如帝亲临。
只一霎,容嬷嬷面色苍白如纸片,全身战战兢兢,只能眼睁睁看着汗涔涔的珠液从凸起的额间滴落青石地板,双唇发颤:“奴、奴婢口舌招尤、甘愿受罚……”
边说边举起双手,朝自己重重掌掴。只是在众人未察觉到的视线之下,那双怨怒之眸能将眼前的青砖灼烧出一个黑洞。
“母亲……”
卫相如笑着打断她,捻起台上的月白玉梳:“坐好,让母亲亲手为你盘发。”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
季梵音透过锃亮如新的青铜鸾镜,看着如瀑青丝在她手中温柔轻抚,旋即行云流水盘成一个圆髻,雅观大气又不失庄重,颇有一番神韵媚态。
季梵音反握着母亲的柔夷,贴颊轻轻蹭了蹭,秋水般的眸子染满氤氲,
心中感慨阵阵。
这个在她记忆中气质如兰花、淡雅静和的母亲,此刻一改往日常态,现身说法,亲手拂开挡在她前路的团团黑云,震慑力十足。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如墨般漆黑的夜幕,银河星辰点亮整片天际。万灯掌上,烛火灼灼耀目。
绣工精致的鸾凤和鸣大红盖头下,季梵音面色绯红如桃花,搁在膝上的纤长十指交缠互抵,吞吐若兰的气息早已凌乱,心跳如雷鼓。对于即将到来的时刻,娇羞之余,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从再次下聘到完婚,整个过程不过月余,速度之快让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已被他的八抬大轿抬进了潇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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