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梵音从轻薄的纱衣广袖中掏出一褚色磨砂粗纸,上方,娟秀端正的字迹略带凌乱,显示了落笔之人当时所处的匆慌环境,必是别无他法之下,才出此下策。
“依你之见呢?”
粗砺的砂纸递到他手中。
那日,她刚抵达公主府,一灰头土脸的乞儿瞬间扑向她的马车上,跪伏在地磕头,泪迹斑斑。
她心存不忍,便从车厢内取出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些许碎银。起身离开之际,手中便多了它。
简短的两行字:
丁酉年丁未月丁巳日己酉时
戊申年壬戌月庚午日戊申时
梁榭潇从粗粝的褚纸中抬眸,眉毛微挑:“的确有些棘手。”
话虽这么说,嘴角却止不住向上翘了翘。
“你还笑得出来?”
季梵音抡起拳头朝他胸口就是一击。
这是五行相生相克的命相。
丁酉年代表火、金,丁未月则是火、土,丁巳日是火、火,己酉日属土、金,五行缺木水。
木克土,水克火。
逐上对应而来,戊申年金木,壬戌月水水,庚午日水金,戊申土土,五行缺土火。
土克木,火克水。
两广地区,不,整个瀛洲国的人皆对五行之法深信不疑。
前一个是她的生辰八字,后一个自然是干出强抢民女之事的瀛洲国二王爷。苏姑娘这是在表明自己的立场,气节如竹若梅,宁可折损而不愿屈从他人的淫威。
梁榭潇揉了揉她如绸缎般柔顺的墨色长发,深邃的瞳孔如星辰般灿明,看穿了她心中所想,不疾不徐道:“若是人手不足,御林军可随时任你差遣。”
季梵音柔夷环住他的脖颈,学他挑起眉头的动作:“果真?”
她表示怀疑。
精巧的下颌被双指一捏,对上某人眼瞳中浮起的一抹意味深长之笑,喉头滚动两下,磁嗓低沉:“朕接受贿赂。”
话音刚落,朗润的笑声悦耳,随清风弥散在凉风习习的亭榭间。
季梵音以掌盖住他的薄唇,挺直脊背,居高临下俯睨扬眉,胆大包天揶揄他:“昏君!”
他笑,居然乐此不疲接茬:“那昏君的王后叫什么?”
昏后?
还婚后嘞。
她轻哼了声,身后陡然响起一声稚嫩天真的疑惑:“昏君的王后?这是虾米东东,可以用来吃嘛?”
季梵音身形倏然一僵,忙不迭从他腿上下来,慌乱整了整衣着,低垂的双颊粉红娇嫩,宛若一株明艳动人的虞美人。
相对于她的惊慌失措,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某人镇定自若朝梁俊阳招了招手:“君儿,到三叔这边来。”
墨眸清澈的梁骏阳瞬间忘记适才所问,礼节周到拱手行了一礼,这才扑到梁榭潇怀中,笑容灿烂。
“我什么都没看到。”
一袭藕粉色纱裙的向青荇双眸染满笑意,此地无银三百两道。
季梵音面上浮起的红晕更甚,翕合细长的睫羽扑闪如蝶翼,扯过她柔软的广袖似娇似嗔:“大嫂......”
午后的风沾了些许热意,晕红了游廊两旁的树梢。
“王后娘娘......”
季梵音径直打断她的话语,浅音柔和:“这里并无外人,大嫂唤我梵音便可。”
向青荇抿嘴一笑,清秀娴静的五官宁谧清美,一颦一笑皆浮现出大家闺秀的气质。
“大哥近些时日,身体可好些?”
“托大家的福,已好转不少,”似是记起了某件事,向青荇不疾不徐掀起眉眼问她,“梵音可认识一身着赤红纱裙的端秀女子?”
赤红纱裙?
季梵音略一沉吟,颔首:“确有识得,大嫂何故有此一问?”
“此事,说来也巧得很。”
数日前的傍晚,晚霞染红了半片天,她正服侍梁榭埁喝着药,面色慌张的管家在外室回禀,一赤衣女子昏倒王府门前,神志迷糊。将女子带回府邸内,将养了数日,才逐渐转醒。
知晓自己身处何地后,女子扯了扯唇角,浮起一个难以描述的表情,似是在喃喃自语:“命运还真喜欢捉弄人......”
彼时的她正好入室探望,闻言后不禁莞尔:“姑娘像是有感而发。”
安静的室内飘进了些抹微风,脸色苍白的女子掩唇轻咳了声,旋即垂眸抚了抚雪白颈项中的墨色小布包。半晌,若游丝的气息带着一诺千金的笃定:“替我转告瀛洲国的帝后,新仇旧恨,定当一并还之!”
季梵音默然敛下眼帘,干质凝体的树梢晃动的浅影连同爬上凉亭的斜光,一并落在精致白皙的五官上,疏影七横八斜,光影毫无规律浮动,蓦然生出一种恍若置身梦中之感,惆怅万分。
行将就木的方洛没于当天深夜。
与魏剡私谈后没多久,瞬间化为一滩血水。
云槿紧紧抱着床沿处余下的沾染了血渍的蓝衫,神思恍惚。第二日,便不见了踪迹。将养了几日后,魏剡也启程返回蓬莱。
命运圆盘的转轴一旦开启,除非已行之尽头,否则,无人能够使之停下。比如她与梁榭潇、比如魏剡、又比如其他人......
“今日我来,一是为了探望蕴儿,二则是......”向青荇眼底闪现一抹莹白如玉的光泽,素手轻轻覆上季梵音细瘦的腹部,盈盈一笑,“梵音与三弟成亲快满一年了吧,何时让君儿尽一尽堂哥之责?”
一句话,犹如一根密实的细线,紧紧缠绕在她的心口处,呼吸骤然凝滞。
她掩着抽疼的胸口,眼睫覆盖下的余光贪婪凝视石桌处相处甚欢的一大一小。他挑起一颗鲜艳欲滴的草莓,墨瞳染上慈父般的笑意,心满意足看着小嘴咀嚼砸吧,拽拉他的衣袖软糯撒娇:“君儿还想食之......”
氤氲的杏仁不自觉涌起一股翻动的热潮,纤细的身子似被风一吹就倒,步履踉踉跄跄。
向青荇猛地一吓,失声喊她:“梵音......”
下一秒,如迅疾的风骤然拂过,羸弱的身躯被搂进一个紧实温暖的臂弯,温热的大掌贴上她的额际,摩挲片刻,俯身一把将她抱起。
粉色晚霞铺曳万丈苍穹,夕阳西下,金泽斜洒绿树,竟莫名应和出一股悲凉的余调。
余晖笼罩整座**耸立的王宫,寸寸缕缕从天窗洒落,颀长挺拔的男人逆光而立,腰腹间的浅灰色的玉石腰带亦隐没了光泽。
他的身后,一身藏青襕袍的田启垂首,面色稍显凝重:“微臣不久前曾替王后娘娘把过脉,娘娘凤体曾受湿邪入侵,外寒附体,气血紊乱。《素问.太阴阳明论》有言:伤于湿者,下先受之。虽经多方调养,却似珠落湖面,定会引起波纹荡漾,病根也就因此落下......”
“田太医的意思是……本宫或许不能再孕育子嗣了……”
当时知晓身体状况后的王后娘娘,眼帘默然低垂,不知所想。
“并非不能,只是还需些时日。”
……
梁榭潇负手,墨色的眼瞳深如潭水:“即日起,王后身体的康健全权交由你来负责!”
“微臣定当竭尽所能,不负王上信任。”
暮色已近,尚未掌灯的梵音殿内一室幽暗。加之层层纱帘的遮挡,更添一股寂寥的昏暗。鎏金香炉飘出袅袅白雾,风一近,浅雾瞬间扭转方向,将内室割裂成无数细块。
大掌撩起垂落的帘幔,渐融入夜色的颀长身躯端坐在床沿,指腹提起被褥一角,轻柔掖了掖。
廊外宫灯盏盏亮起,透进内殿,流泻昏黄细碎的余影,稍带着孤冷清幽。
忽地,被褥翕动了几下,侧卧着的孱弱娇躯紧咬着下唇,颤抖如筛糠。泪水顺着双颊,淌满了苍白的面庞。
温热的长躯覆在她身后,紧实健硕的双臂心疼得连人带被拥入怀中。
“这是他……对我的惩罚吗?”
沙哑干涩的喉头凝滞着哽咽,素手颤颤巍巍抚上纱衣下的小腹,眸色染满浓浓的愧疚感。
略带薄茧的指腹贴上她的柔夷,细细摩挲几下,如砂纸磨砺过的嗓子沉音喑哑,如鲠在喉:“是我们与他,有缘无分。”
“如果……我真的不能……”
“别胡思乱想,”大掌拨开沾在她前额的碎发,薄唇亲了亲她的发顶,柔声道,“田启也说了,还需再调养些时日。”
“万一呢?”
“没有万一。”
“哥……”她猛地翻转身子,莹光泽泽的瞳仁浮动着细细密密的水雾,委屈不已,“不要逃避我的问题!”
他爱钻牛角尖的王后。
梁榭潇几不可闻叹了口气,深邃眼瞳一瞬不瞬对上她的视线,藏着千言万语的深邃眼瞳,最终随薄唇轻吐一句话:“我的错。”
“本来就是你的错,”他的王后泪眼汪汪揪住他的衣襟,梗着脖颈控诉,“若是你早些表明心迹,若是你不与那个齐婕弦订婚,若是你不趁我醉酒之危……梁榭潇,你个混蛋!”
她双手捧脸,莹泪顺着指缝滑落。
其实,又何尝全都怪他?
那时的她心中早已浮动异样的情绪,两人皆知晓这中间隔了一层膜,只是,谁都不敢去捅破它。
“嗯,我混蛋。”
拉下她的手指,十指相扣,俯身逐个吻掉她眼角边的泪珠。
现在这个混蛋,拥有了全身心皆被他占满的王后。
“寡言少语我不怪你,形势所迫我亦不责你……可若是有一天,你心里不再有我,一定要告诉我……”
夜风浮动,纱帘无声摆动,透了抹浅淡的悲戚。
“告诉你之后,你会怎么做?”
他垂眸抿唇,不知为何竟有些想笑。
适才还伤心欲绝的王后浸染泪水的双眸轻飘飘撩起一抹眼皮,冷嗖嗖的看着他,素手团成拳头,虎口护抵,做了个干脆利落的‘掰断’手势,从编贝皓齿中狠狠挤出几个字:“敢抛弃我,就让你彻底不能人道!”
他止不住哑然失笑,低沉磁音中带了抹性感魅惑的颜色。这才是他搁在心尖上的小丫头的秉性。
泪水洗刷过的容颜瓷白如玉,睫羽沾染些许莹珠,上下扑闪翕合,勾动了他的心弦。修长身躯俯身覆上她,密密麻麻的吻随即而下,在她意乱情迷时应了声‘好’。
“等一下……”
她缩着脖颈推搡着他,他似乎还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就这一秒,如山岳般的男人已识破她的计谋,游刃有余拂掉她残存的自制力,异物挤进甬道的刹那,身体彻底沦陷。
夜色愈发深邃,银勾般的月儿高挂天穹,浮动的云层薄如蝉翼,丝毫无法遮挡皎洁凝玉的银月。
帘幔在她眼前晃动,坦诚相见的两人严丝合缝的交叠,蓦然间,她恍然。
寡言少语的某人,正在埋头耕耘,以身体力行饯行那句‘没有万一’……
晨光熹微,大红鞭炮噼里啪啦作响,囍帘红绸萦绕宰相府,一派喜气洋洋。
梵音阁内
“娘娘……”
娇羞新娥怯生生从美人蕉屏风后走出,红履摆动,深红喜服上绣了株丰腴的牡丹,灵动俏丽至极。双腮未施胭脂已晕粉如霞。
季梵音笑意盈盈拉她坐下,青铜古镜前,纤纤素指亲手为她描眉贴妆花,动作不疾不徐,宛若在雕塑一件举世精品。
待红绡再睁开双眸时,镜前女子妆容精致,一双眉黛青翠如远山,樱桃小嘴薄施点绛唇,额间桃花妆衬托巴掌大的小脸娇美如玉。
料她正欲张口,季梵音拍了拍她的肩胛,意有所指道:“可勿要再喊我娘娘了。”
红绡双眸浮了层氤氲的水雾,垂首福了一礼,喉头略含哽咽道:“多谢长姐。”
不久前,宰相府特意为她举行了一个隆重的拜亲仪式,正式将她归入了季家族谱。
从今以后,她便多了重身份——宰相府的二小姐,季红绡!
“这个送与你,愿你嫁入李府后事事顺遂、诸心如愿。与李久长佳偶天成,早日为李家开枝散叶。”
红绡轻咬下唇,眸眶泛起阵阵水雾。
素手中托着的,便是长姐这几日废寝忘食所制之物-赤金琉璃熙镯。
“大喜之日,新嫁娘不宜落泪,”柔夷轻柔拭掉她的泪珠,如瓷玉般的素手托起她的细腕,“我来帮你带上。”
月圆之夜,浮动的云层烟波浩渺,朦胧似幻。
现任御林军统领的李久长,位高权重,按理来说,作为新郎官,灌酒之人应当不少。偏现此宴席上,一众人规规矩矩吃酒,脊背挺直如同松柏,丝毫不敢松懈。就算交谈,亦不敢大声喧哗。
搞笑,要闹大喜,也得看看与新郎官同席之人是谁。那可是当今王上,瀛洲国壁立千仞的主宰。谁吃了雄心豹子胆,敢在君王头上造次?
偏就有人酒壮怂人胆,一身着绿襕衫的壮汉晃晃悠悠荡到主席,垂落的洛腮胡异常醒目。
众人心下一惊,他不正是刚刚擢升为二品巡抚的赵卓吗?
这厮的光荣事迹,在颖上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可他也不能胆大包天至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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