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玉桥边念恩因着一路上的攀谈,有些熟悉了便殷勤相劝:“还是送夫人和小姐小公子到府上吧。”
张夫人再三辞谢后,便牵着一双儿女,由牵马的车夫护着回家了。
与念恩不同,陈亦卿只是淡淡的笑着,不多做强留,“好了念恩,人家的马车是自家的,我们的马车是雇来的,还要算钱的。”
而玉轩则是与张氏小兄妹张玉桥,张冰玉彼此交换了姓名依依惜别。
“你们说要上山求个吉日,我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的,这雨又大又疾……”启顺叔边忙着让三人进门,又忙着喊玲珑烧热水与他们梳洗。
“小祥可回来了?”一进门,还没来得及和启顺叔搭话,陈亦卿就急急的问玲珑。
“还没有,比你们出去的还早,到现在都没回来,你让他做什么去了?不如我拿伞去寻一寻?”玲珑也是一脸焦急。
望着檐边滴下的雨水,陈亦卿面无表情也不答话,可是内心却很担忧,他万万没想到这南方夏日急雨远比想象的持久。可小祥此刻也不知到了哪里,想到自己竟让一个九岁孩童独自骑驴上山,还是在这样的天气里,陈亦卿有些懊恼又有些自责。
“我这不是回来了,公子、玲珑姐姐不必担心。”浑身湿透的程祥到门口听到玲珑和陈亦卿说话,反而来安慰他们。
“小祥”陈亦卿见到小祥平安归来,眼眸一闪,几欲挣扎着从轮椅上站起身来。
玲珑也赶紧拿伞来遮,“阿弥陀佛,你可算回来了。”
陈亦卿嘱咐玲珑,“快先拿热水给小祥洗了换身干净的衣服。”尽管说这话的他自己也是一身湿。
而感受到他们真切关心的程祥,第一次在脸上露出孩童该有的爽朗笑容。
“可都还顺利?”玲珑端来姜汤给换好衣衫偎在床上的陈亦卿和程祥。
陈亦卿边喝姜汤,边将眼睛笑弯成一条线,“我这个吉日可是从云深大师那里求得的,念恩说这云深大师可是浔阳城的神算子。”
“对了小祥,你今天跑哪里去了?”玲珑收拾了小祥的衣袜,有些嗔着他。
“我让他去结交些朋友的”不等程祥开口,陈亦卿拦着道。
玲珑收了汤碗,有约略有些嗔怪陈亦卿:“你呀,这大雨天让他出去跟朋友玩,万一冻着了。”
“知道啦,再也不会了。”陈亦卿像是有些冻着了,说话带着点鼻音,倒听起来语气沙沙柔柔的,“玲珑。”
在玲珑要走出房门的时候,陈亦卿又问:“你女工那么好,要是给富太太们做些衣服,可好?”
“当然好了,我喜欢做女工的,还可以帮补家用,不过我们哪里认识富太太给他们做衣服?”玲珑笑笑不以为意,又出去给另外两个出门一天的人--念恩、玉轩端姜汤,好在他们没有淋雨,只是湿了鞋袜。不过想来奇怪,三人一起乘的马车,却为何陈亦卿湿成这样,定是玉轩没有照顾好!玲珑这么想着走去厨房。
“公子”小祥像往常一样坐在陈亦卿对面,帮他按着左腿,低低的唤了一声,却不再吭声。
“嗯?”陈亦卿知他有话要问。
“没事”小祥抿抿嘴又摇摇头。
陈亦卿揽过他的肩膀,示意他停下手中的动作,坐到自己旁边。“你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却不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对不对?”
小祥点点头,陈亦卿揽着他的臂弯很温暖干燥,他觉得很放松。对于陈亦卿交待的事情,他只是觉得必须要完成,却从未问因由。
“你是不是不懂,我为什么的要你趁车夫不注意钻到车轮下切断了卯榫,却还要帮他们?”陈亦卿缓缓出声。
小祥又是点点头,眼前的陈亦卿就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他们不是坏人,我不是想害他们,只是通过一些特殊的方法,交个朋友,你能理解我吗?”
小祥不知道还可以通过这样的方法交朋友,但是知道陈亦卿也并无害人之心就足够了,似是而非的点点头。
陈亦卿揽紧了小祥,似是有些疲惫,又有些忧伤的说:“对不起小祥,我没想到今天雨下得下么大,要是你有些闪失……”
小祥轻轻的安慰陈亦卿,“没关系的公子,我自小就惯了这些风雨。”
“小祥,以后我要是为了自己的目的做一些不好的事情,你会原谅我吗?”半晌的沉默之后,陈亦卿慢慢出声,像是在自言自语。
小祥点点头。
“小祥,我要是让你做一些像今天一样不好的事情,你还会跟着我吗?”
小祥几乎是想都没想,仍郑重的点点头。
陈亦卿微笑着慢慢闭上眼睛,靠在墙上似睡非睡的拉着薄被将自己盖起来。
虽说立秋后还有一伏,但这被雨淋湿了的晦暗天色里,人还是觉得丝丝凉意。
张夫人携一双子女行至巷口,已看到张常胜执伞在门口张望,内心虽仍有郁结,但看到他焦急的神色,心里的怒气不由也消了七分。
这张常胜原本是河工出身,没读过多少书,连常胜这个名字也是婚后由夫人取的,原本的诨名“二狗”用张夫人的形容就是“粗鄙不堪”。因着本人身强力壮有些武力,且为人好仗义集结了一班河工、船夫为他卖命,做些漕运和走镖的生意。
张夫人望着丈夫一身深蓝色的长衫,露出领口白底压花的领子,玉带束在腰间,身形高大修长,站在门檐下手里收起的雨伞“嗒嗒”的滴着水,他的鞋袜有些湿了,应该是寻他们母子刚回到家,第一次觉得他看起来也没那么讨厌。
玉河是浔江最小的一处支流,十来年前父亲曹沛民倡议城中乡绅商贾捐款在玉河上修建桥梁,将玉河两岸热闹的集市联通,这便是玉桥的由来。而原本的“渔樵街”便随着汉白玉雕花做饰的玉桥改为了玉桥街。玉桥正中栏杆上镶嵌的石碑上“玉桥”二字由当时浔阳城有名的文士,也是自己的父亲曹沛民亲题拓刻而成。那个时候还不是张夫人的曹家小姐,曹毓秀一直以为自己将来的夫君会和自己的父亲一样,文质彬彬、温文尔雅。
每每轻踏玉桥石阶,看到那“玉桥”二字,曹毓秀都要在心里默默的淌上两行清泪,明明是名门贵淑,却要被没落后病中意志消沉的父亲 “卖给”了张常胜。
随父母和兄长看通桥典礼的时候,她不过十六七岁,还是骄矜的富家小姐,隔着面纱的明眸皓齿和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手,落在还是河工头子的张二狗眼里,温柔远胜他在河岸见过的那些市井民妇,优雅亦非“红玉楼”的姑娘可比。他痴痴得看着,内心如涨水时的浔江,波涛汹涌。
当被一粗莽民夫挡住面对面郑重许诺说,“有一日我要娶姑娘为妻时”曹毓秀又惊又羞,啐了一口便头也不回的跑了,那人也不多做纠缠,只是在同伴不信的嘘声里远远目送那一抹远去的粉色倩影。
又有谁会想到,日后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叫“玉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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