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半年,村里发生了一件怪事和一件趣事。先说这件怪事,有个叫小东宝的孩子突然一病不起,到县城专门的儿科门诊打针输液全不济事,又到大医院里检查,却也没具体说出究竟得了什么病,就在家人急得团团转时,有邻居家的老人们建议他们不妨去找个邪家(专治怪病的神汉或巫婆)看看,他们经过多方打听,得知七里沟村有个这样的能人,那人说小东宝得病是因为他们家堂屋后墙挖的那个小洞冲了太岁,只要回去立刻堵住了那个洞就没事了。这令小东宝的家人大吃一惊,因为小东宝生病前半个月他们为了排放泔水方便的确在堂屋的后墙上挖了个小洞。他们回去后立刻堵上了那个小洞,并按照那人的指示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焚烧了一些红花五绿的纸玩意儿。几天后,小东宝果然恢复了之前的活泼可爱。再说那件趣事,有个叫老喜的老头子,年过花甲的他突然连续好几天觉得胃不舒服,家人便送他去县医院检查,结果是得了胃癌,而且已到了晚期,老喜和家人被吓得险些丢了魂,特别是老喜,已经叫家人买好了寿衣,并照好了白底大遗像,还准备要去买棺材。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得到消息后难以置信,于是急忙赶回来说什么也要带父亲到市里的大医院好好地检查一次,而检查结果是胃溃疡,住了一段时间医院就康复了。如今的老喜是红光满面,但仍然逢人就感叹“癌症一下子要不了命,而医生的一句话就能把好人吓得不敢活了”。因此,村人把病分为两类三种——医生能查得出的病分为“真病”和“假病”,医生查不出的病叫做“怪病”!
九龙父亲住院的第二天,九龙姐和姐夫赶到医院。在他们进病房前,母亲千叮咛万嘱咐九龙姐见到父亲时不要哭,生怕影响到父亲的情绪,但她一进去就忍不住扑到病床上紧握着父亲的手痛哭不止,不论母亲如何安慰,她只顾哭。九龙父亲渐渐地也抽泣起来,这是九龙记忆中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不禁想起母亲的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一次哭泣时的情景,那是姐出嫁后没几天的一个深夜,睡梦中的他突然听到有人哭泣,并听到父亲在低声说话,当时他仍旧装作沉睡的样子,没有去打扰哭泣的母亲。九龙突然觉得能够目睹耳闻父母的哭泣,在心灵上是一种强大的震撼,所以忍不住跟着哭起来。哥也哭了,嫂子也在抹眼泪,唯独母亲没有哭。若不是谢医生听见哭声后急忙进来呵斥住,谁都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一悲痛场面。趁着医生和护士们为父亲检查的空当,母亲和嫂子商量着去一趟七里沟找那个邪家看看,于是叫九龙和姐留下伺候父亲,九龙哥开车带她们离开了医院。大概中午的时候,他们回来了,结果令大家很失望,排除了“怪病”的可能性。九龙母亲接着想到的就是“假病”,所以他们决定等父亲可以出院时带他到大医院做一次真正的检查。
这几天,九龙家人忙着凑钱。听谢医生说到大医院治疗此类病保守估计得十五万元,所以他们就朝着这个庞大数字(对于一个农民家庭而言)准备。九龙母亲把所有的存折拿上,在九龙和哥的陪伴下从银行一次性取出七万元,由于还没有到期,所以损失了一笔利息。年前,村里的福叔做担保人为一个表亲向九龙父母贷了两万元,虽然也没有到期,加上福叔的表亲手头里还没钱,但母亲管不了那么多,逼着要他们还贷款,为此还在大街上跟福叔的家人大吵了一架,那个表亲担心这个时候的九龙母亲会为此跟福叔动手,所以想办法把钱凑齐还上,当然也扣了一笔利息钱。九龙母亲又去找亲戚和平时关系较好的村人们借钱,这家一千,那家两千,最终凑了两万元。说实话,凡是还肯或多或少借给钱的人们算是既念旧情又有胆量的,有些平时多交往的人担心借出的钱会打水漂,所以找各种理由婉言拒绝了,也有冷脸怒目拒绝的。九龙哥三年前买房子时向父母借了四万元,至今分文未还,这次他们给凑了一万五,其中的一万还是哥向房后的朋友以三分利贷来的。目前已经凑齐十二万五千元,剩下的两万五千元还没有着落,母亲本打算把房子作抵押向银行贷款,而九龙姐说不用了,这笔钱包在她身上。那天下午,突然穿上长袖的九龙姐一个人骑摩托车回到村里,从包里掏出三万元和一把锋利的匕首,母亲担心地问她为什么带把匕首,她说是取钱时用来防身的。
九龙父亲在县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出院的第二天晚上,在九龙、九龙哥和九龙母亲的陪伴下踏上了去国内顶尖心血管大医院的火车,留下嫂子和姐看家。为了安全起见,他们出发前将十五万整存进了九龙哥的一张银行卡里,只带了五千现金在九龙哥身上。他们买的是两张坐票和两张站票,九龙和哥一直站在父母亲座位的旁边。其实,九龙父亲一上火车就开始感觉不舒服了,但他一直咬紧牙关不啃声,也不知道是火车上人多,还是父亲穿得衣服较厚,他额头上一直挂着汗珠。就在火车上的人们困倦打盹时,父亲突然狠劲地抓了一下母亲的手,才说自己非常难受,挨着父亲靠窗坐的一个后生见状急忙起身让开。九龙父亲试着半躺在三人座上,那样或许会好受些。但他躺下后还是难受,脸色变得越来越白,嘴唇变得越来越黑,出的汗越来越多,并开始间歇发出**声,那时的九龙兄弟俩和母亲已经吓得没了办法,眼睛里憋满了泪,被惊动的周围的人也都紧张地看着。十几分钟后,正好有列车长和另外几个列车员来车厢里检票,母亲叫哥去找那位列车长求助,那位列车长很快赶过来,看完情况后立刻给广播员打了个电话,叫问一下车上有没有专治这种病的医生。广播结束几分钟后,并没有人过这边来,只有上厕所或打开水的人经过。列车长看看时间,说要是在到下一个大站前二十分钟还没有人过来,他就要打电话叫救护车到火车站来接,一下子把九龙和哥急得忍不住抹起眼泪。又过了十几分钟后,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大爷喘着粗气走过来并停下,他说自己是从最末一节车厢挤过来的,不是医生,但也得的是这种病,没有做手术,就靠药物维持已有十个年头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救心丸,倒出十几粒叫九龙父亲含在嘴里。没几分钟,九龙父亲就说不是很难受了,其脸色和嘴唇也逐渐恢复了正常,那位列车长这才长舒口气,并对那位老大爷说了很多感谢的话,至于九龙他们更是有着说不完的感谢话。就这样,一直熬到天亮,也总算要下火车了。
一个星期后,九龙父亲出院回到家里。连续几天都有人们陆续来看望他,有带营养品的,有给钱的,不论贵贱多少,那份心意都犹如一粒粒亮晶晶的救心丸。这天上午,寒梅、大刚、彩子和宇飞结伴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来了,九龙急忙出屋迎接。
“你们过来了。”九龙目光忧愁地说,“进屋坐吧。”
他们互相看看,笑眯眯地点点头。
“啊呀——”彩子突然惊叫道,“才多久没见,九龙一下子老了很多!”
“真是的,连话也不会说。”大刚开玩笑道,“是经历了沧桑岁月变得成熟了!”
“那也看起来比你清秀多了!”彩子瞅了大刚一眼说。
“你们都少说几句吧。”进家门时,寒梅严肃地说。
“你们买这些东西干什么呀,来坐坐就行了。”九龙母亲一边倒茶一边不好意思地说,“你们都还没成家,哪能叫你们花这个钱!”
“您说的是哪里话,我们别的大忙帮不上,这点心意还是要有的。”寒梅微笑道,“您们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就尽管开口,我们一定会尽力的!”
“寒梅说的对——”大刚接过九龙递来的烟说,“秋收时,您们不用担心地里的活,那时候我来给您们帮忙,像我这大后生有的是力气。另外,您们也不用愁做饭的,有寒梅呢,她做的大烩菜比我妈的好吃!”
“大刚,别瞎说!”宇飞指着因害羞而低下头的寒梅开玩笑道,“小心寒梅跑了的。”
“你还说他呢,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彩子推了宇飞一把,佯装生气地说,“你们合起来欺负我的寒梅,她招你了惹你啦,在长辈们面前也没个正经!”
“没关系的。”寒梅偷看了眼九龙,脸腮微红地说,“不就是做个饭嘛!”
“你们俩怎么不把烟点着啊?”九龙父亲说着拿起炕上的打火机,示意九龙把打火机递给大刚和宇飞,然后又指着炕上的一盘苹果对寒梅和彩子亲切地说,“你们都吃个苹果,来这里不要客气。”
“不用了,我们忍一忍没事的。”宇飞接过九龙递来的打火机又放到炕上,堆笑道,“对了,九龙的贫困证明得赶紧办了,去了大学后是要评助学金的!”
“贫困证明?”九龙恍然大悟地说,“你不说我都忘了!”
“不要紧,现在还来得急。”宇飞得意洋洋地说,“我已经叫我爸帮你写好了,而且盖了村里的印章,你只需要抽时间到镇上和县里盖了印章就行了,具体到哪个部门盖章,下午我问过我爸后给你打电话。”
“多亏宇飞提醒了下,不然就麻烦了。”九龙激动地说,“明天就叫我哥回来陪我去盖章。”
“你们俩怎么还不把烟点着啊?”九龙父亲像缠人的孩子一样,又一次催促道,“不让我抽烟了,还能闻一闻烟味吧!”
一屋子人被他逗得笑了起来。九龙也笑了一下,这是他自从父亲生病以后第一次笑,心里却在流泪!
父亲在医院里的时候,脸色干白,眼窝深陷,嘴唇发紫,说上一两句话就显得很累的样子,也从来没有笑过,却老是念叨着地里的庄稼。这段时间,在母亲和姐姐的悉心照顾下,他的脸色日渐好转,心情也好起来,跟后来偶尔前来看望的人有说有笑,但依然比生病前消瘦很多,过去穿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松松垮垮的。他的下巴上有两条小血痂子,那是他住院期间借别人的剃须刀躺在病床上剃胡子时不小心划破留下的。九龙感觉父亲一下子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响当当的男子汉,其现在的言谈举止很像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这可能就是所谓的“返老还童”吧。如果真是那样,那么自己能不能反过来真的像对待孩子一样对待父亲呢?扶着不能走路的他,就像刚开始学走路的自己被他那样扶着一样;听口齿不清的他说话,就像还只会咿咿呀呀叫的自己被他那样听一样;喂饭给他吃,就像还不会用汤匙的自己被他那样喂一样;如果……他不敢继续想下去,越想觉得心越累。此时此刻的他,只希望时间过得慢些,开学的那天能迟迟到来。
可是今天,九龙又来到哥家,因为明天上午九点钟就要在姐的陪伴下踏上去大学的旅途!
晚上,他吃过饭后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注定又是一个不眠之夜。这段时间,悲伤和恐惧使他不敢入睡,因为睡醒后会更加难过,时刻保持悲伤不断开才不会更加悲伤。有时候,他会分不清白天和夜晚,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醒着,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活着!他看着一盏盏亮花花的灯,一辆辆疾驰而过的车,一张张笑眯眯的陌生面孔,觉得是那么的刺眼和揪心,不由得回忆起父亲两次住院期间的诸多美好和痛苦,有画面,有话语,有感觉,也有幻想!
还是在县医院的时候,有一次他去护士室送药回来走到病房门口时,不经意间从门缝里看到在和煦温暖的阳光中,坐在床沿边的母亲正在给父亲小心翼翼地喂稀饭,她一勺又一勺的喂着,他一口又一口地喝着,彼此对视微笑着,仅此而已。这就是他们的爱情,不需要鲜花和音乐,也不需要美酒和密语,只是朴实的外表和简单的举动,只是眼神与眼神间的交流,足可以使他们心有灵犀,也就足可以诠释婚姻的真谛,所以生病后的父亲第一个想见的人是母亲,而且只要一看见她就会笑一下!虽然听姐说当他读书不在的时,他们常常五天一小吵半月一大闹,只要吵闹起来就谁也不让谁,而且一个比一个凶,之后好几天还不说话,甚至白眼相对,因此姐总开玩笑说对他们能白头到老感到怀疑,所以他认为父母并不是一对恩爱和睦的夫妻。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父母间的爱是彼此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任何风风雨雨只会使他们爱得更加坚定。他相信,大千世界可见之物及万种风情都能被画出来,唯有这隐藏在心灵深处的另一种爱恨情仇,没有一支画笔、一种颜色和一个画家能画出来!
“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得这么大、这么坏的病呢?”九龙父亲突然忧愁地叹息道,“真不敢相信啊!”
门外的九龙急忙缩回正要推门的手。
“别自己折磨自己了。”九龙母亲微笑道,“不管你得的是什么病,我们都会要你好起来的!”
“这些年我们就那么点积蓄,一下子都给我治病花了,那九龙上大学怎么办啊?”九龙父亲喃喃自语道,“地里的玉米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你就放心地治病吧。”九龙母亲安慰道,“我已经把九龙这次上大学需要的钱都另外存下了,地里的事有村人帮忙,估计一个月后就能收割了。我上次回家还专门去地里看了看,不怎么受旱,玉米棒子也不错,今年的收成应该比去年好些。”
“我已经有了主意。”九龙父亲喝了口稀饭,然后闭上双眼说,“只要花费的治病钱超过十万,我就拒绝治疗,因为我不想成为整个家的负担。其实,如果现在我已经交代(指成家)了九龙,即使是治疗费在十万以下,我也不治了,最好是那天我迟半个小时来医院!”
“别胡说八道了。”九龙母亲不耐烦地说,“你活着比什么都好!”
九龙轻轻地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快速离开,在走廊里拐两个弯又来到那个极其安静冷清且光线昏暗的角落。他第一次走到这里时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因为它的左侧面正是太平间。然而,对于一个极度伤心的人来说,这里似乎是一个很适合独处的好地方。这里有一把双人铁椅子,椅子右边有个铁垃圾桶,左边摆着一大盆茂盛的美人蕉,正好挡住坐在椅子上的人能看见太平间大门的视线。当他想抽烟或想哭的时候,会专门来这里。在这里,他意识到自己成了父亲和整个家的真正负担,而那个不去上学留下打工的念头又是何等的荒唐和幼稚!
等待如梦!在外地的大医院里,当父亲被推进手术室时,九龙和哥都在走廊里一个劲儿地走来走去,而母亲一直站在那里盯着手术室的门,眼神中充满无奈和期待。他想过去劝母亲坐着等,但又不愿意去打扰她,而是走过去站在她身边,默默地陪着,不使她觉得孤苦伶仃。作为儿子,有责任尊重母亲表达心情的方式。一门之隔如同相距千山万水,短暂分别需要漫长等待!他看着门口正上方的“手术室”三个大红字,突然在冥冥之中,觉得曾经有过这样一个经历,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同样是看着那个门和门上的红字,并有着同样的感觉。由模糊变清晰,对了,那是一扇分隔阴阳的生死之门!他从恐怖的幻想中回过神,清晰地感觉到时间在一点点流逝,当手术室的门每一次被打开时,心都会咯噔一下,一次又一次不是父亲,那颗悬着的心越来越高……
瞬间初醒!大概十点半时,手术室的门被再次打开,这次被推出来的真是父亲,他那悬着的心瞬间落下。躺在移动病床上的父亲,努力撑起头,眼睛在人群里搜寻着,目光掠过他和哥落在了母亲身上。
“我的手术没做成——”还没等他们走近病床,父亲嚷道。
“手术没有成功,支架送到肩膀处时就怎么也送不进去了,试了两次都失败了。”姚医生(是县医院的谢医生推荐的一位医生,并给了联系方式)急促地对母亲说,“我们已经尽力了,病人只能用药物维持了,至于为什么没做成,由于时间关系,你们下午一点钟在医院大厅的门口等我,我给你们再解释!”
“我的手术没做成,没做成……”九龙父亲紧握着母亲的手,像个孩子一样吵闹着。
下午不到一点钟时,九龙他们在医院的大厅门口见到了姚医生。等姚医生解释了一番后,似懂非懂的母亲生气地说:“我们这次大老远来这里就是为了做手术,现在手术没做成,却花了那么多钱,既然不能做手术,你们就该提前知道的,我们不甘心,也接受不了!”
“大姐,现在是做手术,而不是做实验,是不能尝试的,所以我们没有提前知道能不能做成手术的能力!”姚医生擦拭着额头上的小汗珠焦急地说,“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们实在是尽力了,真的没有办法,你要相信我们。我们是医生,能做好一个大手术救治一个人,是在为自己和家人积福积德啊!”
母亲没作声,转身离开了。
当天晚上,九龙姐给母亲打来电话询问手术的情况,得知没做成还花了钱时,姐生气地说骂了一番,然后叫母亲把塞给姚医生的那个信封要回来,母亲竟然拒绝了,母亲说这样不妥,当初若不是他,你爸就不可能先住院后挂号,在这里挂号比春运高峰期在火车站排队买票都难,也不可能这么快给安排做手术,而且他确实已经尽力了。既然已经给了,就算了,这个时候要多替你爸考虑。这令九龙感到很惊讶,因为这不是母亲的正常脾气!
不知不觉走到了县城郊外,此刻的这里真的是一个无人之地。从如梦初醒的那一刻起,生活就开始伴随着悲伤的阴影,他就像一条随波逐流的肚子里插着鱼钩身上挂着鱼线的鱼儿。他突然痛哭起来,脑海中闪过那些暗自流泪的安静夜晚,那个在凉亭下铺着纸箱片和旧报纸睡觉的地方,那张给父亲在路上用手机拍的模糊的照片,那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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