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刚母亲病重的消息就像当年九龙父亲病重一样,只是过了一夜便传遍了整个村子。当天晚上,在相差不到一个小时内,九龙和寒梅各自都接到了家里的电话,常谈的话少不了,而重点都把大刚母亲病重的事和大刚背着母亲进黑煤窑的事加大篇幅地告诉了他们。同样是在当晚,九龙和寒梅在电话里头商量后各自请了几天假,并同日启程,只是一个坐火车,一个坐汽车。
两天后的上午,他们在县医院的大门口如约而至。九龙背着个大书包,寒梅领着个米黄色皮包。
“寒梅,你说我们是该在这附近买些水果和营养品呢?还是给钱好呢?”九龙犹豫着问。
“我觉得还是给钱比较妥当。”寒梅想了想说,“虽然买东西好看些,但不方便,而光给钱显得情意淡了些,却更实用。”
“该给多少钱呢?”九龙点了点头并随手从裤兜里掏出钱夹,补充说,“多给点好,尽管是杯水车薪,但蚊子放屁也能扇点风。”
“是啊,不能再按照几年前礼尚往来的行情了。”寒梅一面从皮包里掏出钱夹,一面叹口气说,“要不就给两百块吧,再多了也没意思,毕竟只是代表个心意。”
九龙点点头。
他们立刻进入医院大楼,直接先去九龙父亲当年住过的那间病房,大刚母亲果然在那里。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只有双眼红肿的大刚姐陪侍着。跟大刚姐简单闲聊后,他们又安慰了一番躺着没动的大刚母亲。不到半个小时,他们便一面心事重重地离开医院大楼,一面轮流给大刚不断打电话。当走出医院大门时,他们已经各自给大刚打了五六个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
“寒梅,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九龙顿了顿说,“既然大刚昨天上午就去煤窑里要钱了,想必早该回来守着他妈了。还有,他姐还说昨晚上给他打电话,一连打了好几次都没人接,难道他——”
“九龙,难道什么呢?”寒梅紧张地催促道,“你接着说下去,快啊!”
“两种可能,一是他在逃避现实,二是他在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下产生了坏的想法。”九龙冷不生地又说了句,“黑煤窑也是个多是非的地方。”
“应该是第一种可能,可我不由自主地觉得是第二种情况!”寒梅顿时泪花花地说,“但愿我们都想错了,可…可如果真是那样,我们该怎么办呢?”
“别慌,让我想想。”九龙点了支烟猛吸了几口后说,“我们先打车回村去大刚家看看,如果他在家就好说了,但我想他一定不在家,我们必须立刻再去东大滩的那个黑煤窑去找他,他十有**在那里,且这个时候该是在睡觉,然后想尽一切办法拉他出来,或是被赶出来,但更重要的是彻底打消他的坏念头!”
“嗯,只能这样了。”寒梅双手合掌祈祷说,“求老天爷保佑吧!”
他们立刻拦了辆出租车,可能是都不愿被村人看见吧,两人都坐在了后排座上。不到三支烟的工夫,出租车已来到涞源村并停在大刚家所在的巷口。前后瞧瞧趁着附近没什么人,寒梅迅速跳下车并朝大刚家门口小跑去,在离大门十来步远时,她瞬间驻足并转身往回跑,可知大门是朝外锁着的。快到吃午饭时,出租车已来到东大滩的那个黑煤窑。他们都不确定需要多久能把事办好,因此付了车费并叫那司机先走了。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坐在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口旁的水泥墩上的一个肥头大耳的汉子面无表情地问。
“大哥,我们是来找人的,他是我们的好朋友。”九龙一面给那人递烟,一面满面堆笑说,“麻烦你行个方便。”
“找人的?”那人接过烟,打量着九龙和寒梅,满脸疑惑地说,“你们是干什么工作的?”
“他是个在校的大学生,我是个打工妹。”寒梅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我怎么觉得不像呢?”那汉子突然眼露凶光说,“我劝你们老实些,可别给我找麻烦!”
“我身上有学生证,你可以——”
“别掏了,就算给他看了,他还是不会信的。”寒梅打断他的话,同时阻止他从上衣里面的口袋中往出掏学生证,然后对那汉子一本正经地说,“大哥,我们不是来惹麻烦的,而是替你们解决麻烦的!”
此时,左边的那扇铁大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一个留着八字胡的汉子。他瞅了眼九龙和寒梅,然后向那肥头大耳的汉子挥了挥手,示意他帮忙将另一扇铁大门打开。只见院里几十米远处有七八辆满载的颜色不一的拉煤车,正一辆跟着一辆缓缓朝大门这边驶来。不到半支烟的工夫,那些拉煤车驶出大门并朝东开去。那两汉子又将铁大门关上。
“你们是干什么的?”那个八字胡的汉子指着九龙和寒梅厉声问。
“来找人!”寒梅瞅了那人一眼回答道。
“这里没有你们要找的人,马上离远些。”那八字胡的汉子恼恨恨地叫道,“快走,快走,别等我动手撵你们走!”
“等一下——”那个肥头大耳的汉子对寒梅若有所思地说,“你刚才说什么是来给我们解决麻烦的,那我们现在有什么麻烦呢?”
“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朋友,他来你们这里可不只是为了挖煤,如果我们没有猜错的话,用不了几天他就会出事,虽然不会伤到性命,但断几根指头是少不了的。”寒梅长舒口气接着说,“如果再不及时阻止他,你们不就真的有麻烦了嘛。”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那个肥头大耳的汉子问。
“前几天他妈来你们这里找过他,当时还不是晕倒了嘛——”寒梅突然哽咽道,“现在她还在医院里,得了要花一大笔钱的病,他们家本来就——”
“别说了,我明白了,也记得他的模样。”那个肥头大耳的汉子打断寒梅的话,并向他们摆摆手说,“走吧,你们跟我进去找他,估计他在食堂里吃饭呢。”
“慢!”那个八字胡的汉子大声说,“用不着进去找他,我去直接把他拽出来就行了。”
约莫十几分钟后,那汉子带着穿得脏兮兮的大刚出来了。
“我不认识他们——”还没等九龙和寒梅说话,大刚抢先叫道,“别听他们胡说八道,简直就是两个疯子!”
“我看你他妈的才是疯子!”那个八字胡的汉子指着大刚怒吼道,“我说你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呢?想死就去大马路上找辆几百万的车一头撞上去啊,别他妈的来害我们。我告诉你,从现在起你要是再敢踏进这门半步,老子两棍就打倒你!”
“马上滚!”那个肥头大耳的汉子猛地在大刚的背后推了一把,并火冒三丈地叫道,“没有像你这种孝顺的儿子!”
那两人气呼呼地转身走进铁大门,并重重地将门关上。
“你们高兴了吗?”大刚激动地叫道,“你们为什么要回来呢?为什么要来这里呢?为什么要害我呢?如果我妈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恨你们一辈子,也要报复你们一辈子!”
“蠢货!”寒梅怒吼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和做什么吗?”
“绝对比你清楚!”大刚冷笑道,“我在说你们用不着在我面前假惺惺演戏了,既然以前在我需要你们帮助时,你们无情地拒绝了我,那这次就不该在我们形同陌路时来帮助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我死了都跟你们没关系!我在做的事是天经地义的,是我把我妈害成现在这样的,别说是用我的一只手来救我妈一命,就算用我的命也毫不在乎,不然我这辈子活得很累,现在我就好累啊!”
“大刚,你听我说——”寒梅泪花花地说,“我们两个千里迢迢误着自己的正事不做赶回来,是真心实意帮助你的,却在你看来是假惺惺的演戏,你见过有这样跟你演戏的人吗?去年你因为赌博被人陷害,我们没有帮助你是因为我们不愿意害你,若是我们当初慷慨解囊帮了你,你能在不疼不痒中彻底醒悟而改过自新吗?你怎么就翻不清这个道理呢?现在你妈就是因为担心你才急出了病,你若是再有个三长两短,你妈能承受得了吗?你就忍心这样折磨她吗?就算救了你妈,也是暂时的,也毫无意义,你明白吗?”
“‘没有像你这种孝顺的儿子’,你明白那位大哥这句话的意思吗?”九龙含泪说,“他说你很孝顺,但你孝顺的方式不对,别在犯傻了,跟我们回去吧,我们一起想办法,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你要相信我们,更要相信你自己!”
面色苍白的大刚没作声,目光呆滞地朝不远处的一片荒草地走去,九龙和寒梅略显紧张地跟在后面。走进荒草地没几步,大刚突然蹲下并抱头放声痛哭起来。寒梅正要过去安慰,却被九龙一把拦住。
“让他好好的哭吧。”九龙低声说,“不会有事的,因为我们在陪着他。”
十几分钟后,哭累了的大刚软软地坐在了地上。一旁的寒梅急忙递给他早就准备好的两张纸巾,一旁的九龙同时点燃了两支烟,递给了他一支。大刚使劲吸了口烟,泪水瞬间又一次夺眶而出。
“我真傻!”大刚突然苦笑道,“傻得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了。”
“傻是我们年轻人不可避免的,经历得越早或许越好,以后就不至于失去更多,所以你就别太自责了。”寒梅含泪笑道,“事情已经发生了,想办法过了这道坎才是我们目前该做的。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能凑齐的。”
“钱的事就算真的解决了,可——”大刚没有说下去,而是猛地吸着烟。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是担心——担心你妈会拿定主意放弃手术,是吗?”九龙长舒口气接着说,“当年我爸也有过这样的念头,他不想让自己连累了整个家,可又放不下我,如果那时已经交代(指成家)了我,他就真的会放弃自己。不过,他现在想通了,说即便当时已经交代了我,他也要活下来,除非是阎王爷非要叫黑白无常来抓他走。是啊,如果他一时想不开,就会给家人留下双重的痛苦,给自己机会也是给家人机会,只因家人们都还健康,若同样是重病人,或许死亡才真的是一种享福!”
“时时刻刻只许把自己的整个身躯无偿给我们,却不准我们为救他们失去一根手指头的人——”寒梅仰头望着晴空感叹道,“只有我们的父母,很伟大,但更倔强!”
“如果这些理由还不能说服我妈,我还能怎么办呢?”大刚苦笑道,“难道非要我用死来威胁她吗?”
“大刚,你别想那么多了,我们可以帮你一起去劝说你妈的,如果还是不行,那我们就叫我们的父母来劝说她,阿姨一定会听他们的话。”寒梅擦掉眼泪微笑道,“有时候人就这样,不管是好话,还是坏话,家人的话听不进去,而外人的话一听就开窍了。你们还记得我小时候为了一块用过的橡皮跑到冯丽萍家吵闹的事吗?她爸妈给我买块一模一样的都不行,脑子转不过弯偏要原来的,不论我爸妈和她爸妈怎么劝说都不行,结果是彩子去说了跟他们一样的话,我这才罢休了,现在想想觉得很莫名其妙啊!”
九龙和大刚同时嗤地笑了。
夜幕降临时,他们三人打车从医院回到村子。九龙背着书包走进巷口,没几步突然停下了,心里七上八下的。他忍不住点了支烟,抽完后才整了整衣服昂首挺胸走进大门。
“九龙?”一进屋,九龙母亲便惊讶地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呢?”
“今年没有暑假了,一毕业就得去上班——”九龙一屁股坐在炕上并满面堆笑说,“我想自己给自己放个暑假,也就是想多回一次家,要不然以后一年就只能回一次家了。”
“那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呢?”九龙父亲故意责备说,“可把我们吓了一跳,还以为你怎么了呢。另外,我们没时间给你准备些好吃的啊。”
“呵呵,想给您们个惊喜而已。”九龙给父亲递了支烟说,“我要不是什么稀罕客人,吃家常便饭就足够了,且家常便饭才是回家人吃的最香的饭。”
“不对啊,这个时候你不是该去单位实习了吗?”九龙母亲怀疑道,“难道单位里推迟了实习日期吗?”
“没有,是——”
“既然没有推迟,那你怎么不去实习呢?”九龙母亲打断他的话,并顿时气呼呼地叫道,“你这样可不行,还没有正式工作就给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以后就很难升职了。为了回家,如果只是这样,那你这次回家是没有意义的,要我看根本就不该回来,除非你是另有——难道你被开除了?还是又找到新工作了呢?”
“都不是。”九龙犹豫良久后吞吞吐吐说,“我回来是因为…因为那个——”
“你倒是快说啊!”不耐烦的九龙母亲挖苦道,“不管是错还是对,总该能痛痛快快说句话吧,像你这个样子,别说是在单位里跟别人竞争了,恐怕你连最基本的工作也做不好。”
“我是专门回来帮大刚的。”九龙带着委屈和气劲儿回答道。
“你能帮到他什么忙呢?”九龙母亲冷笑道,“你能让大刚妈的病好了呢?还是有钱帮大刚妈看病呢?你爸病重的时候你还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嘛,别自不量力了!”
“既然我回来了,那我就一定要帮他度过这个难关!”九龙坚定地说。
“九龙,你准备怎么帮他呢?”九龙父亲插话问。
“我想麻烦您们借给他两万块钱。”九龙补充说,“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帮到他的了。”
“好大的口气和好了不起的帮忙啊!”九龙母亲哭笑不得地说,“难道你以为我们家是开银行的呢?就算是开银行的,那也不是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借给的。大刚家的日子十年八年内是翻不起来的,现在谁借给他家钱就等于用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明白吗?我们天生不是‘火眼金睛’,但现实就这样,你爸当初重病时村里有谁——包括亲戚敢真正借钱给我们呢?若不是你爸手头里存下了一笔钱,估计你爸还得等死呢!当年大刚家要不是没钱,可他妈从来没有问过我们看病的钱够不够这样的话,所以我们不欠她家的人情,就算一分钱不借给他也说得过去。另外,你跟大刚半年多没说过话了,寒假里你难得回一次家,他还不登门,走到这一步就等于断交了,你觉得还有必要为他这么做吗?就算你们现在的关系还跟以前一样,我觉得你也没必要帮他了,因为现在的大刚跟以前的不一样了,进传销、赌博、害死孩子、逼走老婆及被野女孩子骗钱等等,你该远离他才是!”
“我记不住这些,也觉得不该记住这些,我只记得我爸病重那年是他帮您收割的庄稼,也只记得他在传销里时从来没有给我打过骗我的电话,也从来没有对我说过那些赌博的事,在我面前他还是以前的那个大刚!”九龙反驳道,“我们之间的事您们不懂,您们大人间的事与我们无关,虽然我和他这半年来有些误会,但都是暂时的,且一切都是暂时的,我们才是真正的知心朋友,以后会验证这一切的。现在我主动承诺借给他钱,所以不论怎么样我都要兑现,不然叫我以后还怎么跟他交往,村人又会怎么评价我呢?”
“好啊,你要是有本事,那你就自己借钱给他吧,用不着跟我们开口的。”九龙母亲说着往灶膛里添了几根木棍。
“就当是我跟您们借钱,总行了吧?”九龙气呼呼地说,“我愿意立下字据,若是他还不了钱,那我来还。”
“行啊,可我们没钱,你去找别人借吧,反正是打条子,跟谁打不一样呢。”九龙母亲满不在乎地说。
“难不倒我的,就算是我给人下跪或跟外人借高利贷,再不行我就——”
“你的老毛病又来了——”九龙父亲打断他的话,并唉声叹气道,“你小时候我们不给你买塑料子弹枪,你就一整天不吃饭,现在不借给你钱,你就寻死觅活的,你不觉得越活越小了吗?”
“威胁是为了从别人那里得到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这样做是卑鄙无耻的小儿科把戏,我现在和以后都不会对任何人这么做的,但为了争取属于自己的东西时,我可能会用难以被人理解的——”九龙苦笑了下接着说,“我瞎说些什么呀,大不了去找寒梅嘛,她下午就对我说过,如果说服您们有困难,那就去找她。呵呵,她知道,我更知道了,却还要试试,不是在自讨没趣又惹您们生气嘛,求外人不如求家人,而求家人不如求自己。不说了,我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等会儿洗洗后要好好睡一觉了。”
次日上午,九龙醒来时睁眼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是搁在枕头旁的两沓厚厚的钞票!
个把星期后的这天夜深人静时,大刚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那轮弯月时笑时流泪。他上午送走了寒梅,而两天前的上午他和寒梅送走了九龙,令他出乎意料的是在他们徒步路过一家书店时,九龙竟提议进去看看并莫名其妙地买了一本外国名著送给她,受宠若惊的她自然会开玩笑地问其理由,九龙的回答是“没什么,就是一本书嘛”,这样的话真叫人哭笑不得,显得送书无异于多此一举,想送不想送的,能收不能收的,把个寒梅气得执意给他买了些路上吃的东西,不等他问就说“没什么,就是些吃的嘛”。如此一来,便在沉默中别离,看似尴尬,却无声胜有声啊。他因母亲病重而痛心,因朋友帮助而开心,一时间两种情绪似乎有所抵消,却本质上毫不相干,正如再好看的假发终究不是自己的头发一样。明天他就要和姐夫姐姐搀扶着母亲踏上去往那个九龙父亲去过的陌生城市的列车了,薄而轻的一张银行卡里存着十四万五千元,其中有姐姐的三万、九龙的两万、寒梅的两万和彩子的两万,剩下的五万五是自己家全部的积蓄。
不知什么时候,母亲的“小伙伴”已悄无声息地蹲在了他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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