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者,周也
寅时未至,周仓已醒。
他仍赤足站在那张「九州耕图」上,荧粉微光在足底流淌,像一条不肯安睡的河。
帐外,镇地铃无风自响,一声比一声急促,仿佛催促他作出某个决断。
他俯身抓起一把掺了荧粉的新土,在指间慢慢捻碎。
土粒从指缝泻下,竟在黑暗中划出极细的金线,久久不灭。那金线映在他眸底,像一簇极小的火,越烧越旺。
“原来如此。”他低声自语,“土可生禾,禾可养人,人……又可生什么?”
帐帘忽地被风掀起一线,一缕月光漏进来,正落在「九州耕图」的西北角——那里是尚未开垦的「幽阙原」。
舆图上,幽阙原只是一片空白,连山河脉络都未绘出。但此刻月光照处,荧粉竟自行蠕动,缓缓隆起一道极暗的影子,似牛非牛,似人非人,背生双翼,额有独角。
周仓瞳孔骤缩。他认得那影子——《坤元秘录》残卷里记载的「后土真形」,传说中执掌山川孕化之权的古神。秘录最后一页被人撕去,只留下一句话:
「后土归位,则万土皆王。」
风停了,帐帘垂落,影子随之消失。可那句话却在周仓耳中轰鸣,一遍又一遍。
他忽然大笑,笑声惊起帐顶一只夜枭。笑声未绝,他已抓起赭石鞭,狠狠抽在「幽阙原」上。
荧粉炸开,如星瀑倒流。鞭梢铜铃碎裂,碎片嵌入沙土,竟排成一个新的阵纹——与「坤元后土阵」相似,却更繁复,更凶戾,像一张吞吃天地的巨口。
“传令。”他声音不高,却穿透牛皮帐壁,直达外圈火兵耳中,“三日后,垦幽阙原。”
火兵统领在帐外跪应,声音发颤:“主公,幽阙原下埋的是……”
“埋的是旧王朝的尸骨。”周仓截断他,“我要在上面种出新的王朝。”
他顿了顿,又补一句:“让织女们赶制‘玄黄旗’,不是布,是幡。七尺二寸,黑底赤纹,绣‘坤’字……再绣一‘周’字。”
火兵统领的呼吸声骤然消失。帐内只余周仓的赤足踏沙声,一步比一步重,像要把整个九州踩进土里。
次日,织女们发现「织机帐」中央多了一架从未见过的巨梭——通体以坤牛角雕成,梭尖嵌着那枚碎裂的铜铃残片。
梭一上手,机杼便自行运转,织出的却不是「玄黄绸」,而是一种更暗、更沉的料子,触之如冷铁,展开却轻如烟。布面隐有纹路,若对着日光,可见山河倒悬之景,其间有无数细小的人影,正俯首耕织。
王玄知被请来验看,只看了一眼,便跪倒在地,以额触布,颤声道:“这是‘坤舆社稷图’……主公要织天下为旗?”
周仓不答,只以赭石鞭挑起布角,轻轻一抖。
布面人影竟随之移动,锄头落下处,便有一缕极淡的金气浮起,没入布中山河,山河便隆起一分。
“还不够。”他摇头,“人太少,土太薄。”
于是,当夜,「玄黄大营」的辕门外贴出一张新募令:
“募天下无田之民、无夫之女、无主之卒。
来者,予一亩灵田,予一丈玄黄旗。三年不纳租,五年不征丁。愿者,夜持火把至营门,火不灭即纳。”
火把从营门向南蜿蜒,一夜之间竟成十里火龙。火光照亮周仓的脸,那张平日木讷如田农的脸,此刻被金焰镀上一层冷冽的釉,像一尊刚从土里掘出的旧神。
第三日清晨,坤牛被牵出「白纹棚」,额间白纹已裂,裂缝中透出一线赤光,如凝血。它不再哞叫,只沉默地套上空桑木耧车。
木斗内,「金粟种」已换成另一种种子——色如墨,形如齿,触之冰冷,仿佛是从幽阙原下掘出的旧王朝遗骨磨成的粉。
周仓亲自扶犁,赭石鞭第一次抽在坤牛背上。
牛蹄踏下,土地翻开,却不是熟悉的淡金色,而是一种暗沉的赭红,像锈铁,又像干涸的血。
种子落地,不生芽,只冒出一缕黑烟,烟中隐约传出哭声,又像是笑声。
王玄知站在田埂上,面色惨白,却不敢开口。他看见周仓的赭石鞭每一次落下,鞭梢便有一滴极亮的血溅出——不是牛血,不是人血,而是那土本身渗出的血。
日落时,垦屯之火未熄,反而烧得更旺。黑烟与金焰交织,直冲云霄,竟在天上烙出一个巨大的「周」字,久久不散。
亥时,营盘沉寂如旧。
但守仓郎巡行时,发现仓廪帐的玄铁骨架上爬满了细小的裂纹,裂纹中透出暗红的光,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醒来。
坤牛独自立于「幽阙原」边缘,额间白纹已完全裂开,赤光中浮出一枚小小的符印——与「九州耕图」上那影子额间的符印一模一样。
它最后一次仰望星空,然后缓缓跪下,前蹄没入赭红的土里,像是要把自己种进去。
周仓站在「玄黄帐」外,赤足沾满血泥。他手里握着那面新织的「坤舆社稷旗」,旗面在风中猎猎作响,山河之景愈发生动,人影愈发生动。他忽然轻声道:
“原来后土要的不是祭品,是替身。”
旗面应声鼓起,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里面探出头来。
周仓笑了,把旗杆重重插在「幽阙原」上。旗杆入土三寸,大地便震颤三下。远处,一万五千人同时从梦中惊醒,听见耳边有个声音低低地说:
“耕者,周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