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弱不胜衣的表姑娘
房门阖上的轻响,似一颗石子投进白景珩心湖,漾开圈圈疑纹。他立在廊下,手中折扇无意识轻叩掌心,目光落在那扇斑驳木门上,眸色沉沉。
昨日花园初见,这表姑娘怯生生立在海棠树下,风一吹便晃,眼底尽是孤苦无依的惶惑。他略施援手,不过举手之劳,原是为后续布局埋下引线,料她这等寄人篱下的孤女,定会将这点恩惠视若甘霖,轻易便能拿捏。
可方才……
她的眼神太静了。静得不像个刚历家破人亡、投奔陌生之地的弱女子,倒像一潭深水,瞧不见底。拒他蜜饯时的浅笑,客气却疏离,竟让他生出几分措手不及的滞涩。
“少爷?”身后小厮见他久立不动,低声提醒。
白景珩回神,折扇“唰”地展开,遮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笑的眼,仿佛方才的凝重只是错觉。“没什么。”他淡淡道,“沈表妹既身子不适,便不打扰了。”说罢,转身离去,步履从容,只是袖中的手,悄然攥紧。
屋内,沈玉纯听得脚步声渐远,才缓缓转过身。她走到窗边,借着窗纸的缝隙,望着白景珩离去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试探?怀疑?都无妨。她要的,本就不是再做那任人摆布的棋子。
这白府,就像一张织好的网,沈嬗、白景珩,乃至那位深居简出的老太太、备受宠爱的二爷一脉,皆是网中之人,各有各的盘算。她这颗“意外”闯入的棋子,若想活下去,甚至搅乱棋局,便不能按常理出牌。
正思忖间,院外又有动静。这次来的是碧云,身后跟着两个粗使婆子,抬着一个半旧的木箱。
“表姑娘,”碧云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姨娘说您带来的箱笼太旧了,怕是装不下什么东西。这是她让奴婢寻来的些旧衣物首饰,虽不是什么顶好的物件,却也还算体面,您先凑合用着。”
沈玉纯瞥了眼那木箱,箱盖半开,露出里面几件颜色暗沉的襦裙,样式皆是前几年的旧款,想来是沈嬗用不上的弃物。至于首饰,不过是些铜鎏金的簪子,镀层都磨得斑驳了。
这便是沈嬗的“示好”?与其说是体恤,不如说是再次敲打——提醒她寄人篱下的身份,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劳烦姑母费心了。”沈玉纯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受了恩惠,“只是我素来简朴,这些衣物首饰太过贵重,实在不敢收。还请碧云姐姐带回,替我谢过姑母。”
碧云脸上的笑僵了僵。这表姑娘今日是怎么了?先是拒了白景珩的蜜饯,如今连沈姨娘的东西也敢推拒?她正待再说些什么,却见沈玉纯缓步走到箱前,伸手从里面取出一支最简单的木簪。
那木簪通体乌黑,只在簪头刻了朵极小的兰花,瞧着平平无奇,却是箱中唯一一件非金非银的物件。
“若姑母实在心不安,便留这支簪子给我吧。”沈玉纯将木簪簪在发间,素净的脸上竟添了几分清逸,“我母亲生前,也爱用木簪,见了它,倒像见了亲人一般。”
这话半真半假。沈母疯癫前确是素简之人,却也不至于只用木簪。她这般说,是料定了沈嬗不敢深究——毕竟,对外人而言,沈嬗对这侄女该是“怜惜”的。
碧云果然语塞。沈姨娘让她送东西,本就是做给旁人看的姿态,如今沈玉纯只取一支不值钱的木簪,既给了沈嬗台阶,又显得自己不贪慕虚荣,倒让她挑不出错处。
“既如此,那奴婢便先回了。”碧云挥挥手,让婆子们抬着箱子离开,临走前,又深深看了沈玉纯一眼,这才转身离去。
待院子重归寂静,沈玉纯走到镜前,看着发间那支木簪。乌木的质感微凉,簪头的兰花刻痕浅淡,却透着一股拙朴的意趣。她指尖轻抚过刻痕,眸色微沉。
沈嬗送来的东西,怎会没有猫腻?那几件旧衣,瞧着寻常,但若仔细查验,怕是能找出些“不妥”之处。譬如领口绣着不该出现在未嫁女子身上的纹样,或是衣料里掺了什么晦气的东西——日后若真要诬陷她品行不端,这些便是“铁证”。
而她取这支木簪,不仅是避开陷阱,更是埋下伏笔。一支不起眼的木簪,谁会在意?可若哪日她“不慎”遗失,再“恰好”被某位关键人物拾到,又“恰好”得知这是沈嬗所赠……届时,便能引出些意想不到的波澜。
她从不信什么“真心换真心”,在这白府,唯有算计,方能立足。
傍晚时分,天色渐暗,跨院的荒草在风中摇曳,影影绰绰,像鬼魅的手。沈玉纯正就着残灯翻看原主带来的旧书,忽听得院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似白日里婆子丫鬟的莽撞,倒带着几分鬼祟。
她合上书,吹熄油灯,悄无声息地走到门后,屏住呼吸。
“咚、咚、咚。”三声轻叩,间隔均匀,不似府中规矩的叩门法。
沈玉纯眸色一凛。是谁?
“表姑娘睡了吗?”门外传来一个压低的女声,带着几分熟悉。
是春桃?白日里那个送馊食的小丫鬟?
沈玉纯没有立刻回应,指尖抵住门板,细听门外动静。除了春桃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声响。
“表姑娘,”春桃的声音带着几分急惶,“奴婢有话跟您说,就一句。”
沈玉纯略一思忖,缓缓拉开门闩,只开了一道窄缝,借着月光看清春桃的脸。小姑娘脸色苍白,眼神躲闪,手里攥着个油纸包,身子微微发颤。
“什么事?”沈玉纯的声音压得极低。
春桃左右看了看,飞快地将油纸包塞进沈玉纯手里,压低声音道:“这是……这是厨房刘妈妈偷偷给您的,她说……说夜里凉,让您填填肚子。还说……让您万事小心,沈姨娘……沈姨娘没安好心。”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跑了,像被什么追赶似的,连头都不敢回。
沈玉纯握温热油纸包,立在门后,眸色复杂。
刘妈妈?她入府不过两日,从未见过。春桃为何要冒这风险来送东西?是真心示好,还是……又一场试探?
她阖上门,重燃油灯,启开油纸包。内有两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还夹着些咸菜,虽简单,却比白日里的燕窝粥更让人心头发暖。
沈玉纯拿起一个馒头,指尖触到温热的面,微微一顿。
原主记忆里,似无刘妈妈这号人物。可春桃方才的慌乱不似作伪,馒头的温度也真实得很。
这白府,难道还有人会对原主释放善意?
她咬一口馒头,慢慢咀嚼。面很暄软,带淡淡麦香。可这香气里,却仿佛藏着钩子,勾得人心头发疑。
沈嬗的步步紧逼,白景珩的试探打量,如今又冒出来一个不明身份的刘妈妈和反常的春桃……这跨院虽偏,却俨然成了各方角力的暗场。
她咽下馒头,将剩下的一个放回纸包,藏进枕下。不管这刘妈妈是何用意,至少眼下,这两个馒头是真的。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沈玉纯躺在硬板床上,却毫无睡意。她闭上眼,脑海中飞速过着白府的人脉关系——
白老太太是定海神针,偏疼二爷一脉,对大爷家的子女却不冷不热。大爷李氏看似端庄,实则手段圆滑,能在一妻三妾的后院站稳脚跟,绝非善类。二爷袁氏出身将门,性子爽朗,却极护短,双生子白慕尧、白临舟被教养得文武双全,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而沈嬗,在大爷的三个姨娘里,不算最受宠,却能安然立足,靠的怕是不止几分姿色,更多的是审时度势的精明。她利用自己这个侄女,究竟是为了什么?是想攀附她要嫁的那位“权势滔天”之人,还是为了对付府中其他对手?
至于白景珩,野心勃勃,想借谢家上位,可谢家在京中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怎会轻易被他算计?他利用原主,又是打的什么算盘?
无数疑问在心头盘旋,织成一张更密的网。沈玉纯却不觉得烦乱,反而有种久违的兴味。
前世半生无趣,是因看透了人性凉薄,却懒得计较。如今死过一次,倒觉得这尔虞我诈的棋局,有了几分意思。
她轻轻抚摸着发间的木簪,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
沈嬗,白景珩……你们的戏,才刚开场。
而她沈玉纯,既是观戏人,更是要亲手改写剧本之人。
窗外,月光如水,静静淌过荒草,映出廊下一道细长的影子。那影子不知何时出现,又何时消失,只在青砖上留下一抹转瞬即逝的凉意,仿佛从未存在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