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大肃·德宁纪

洞口闭合的刹那,周遭的腥风与嘶吼俱寂。

陆姝宁蜷缩在绯月怀中,白狐的身躯仍在不住颤抖,却不是因恐惧——那赤红的眼瞳里,翻涌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恨。她能清晰地嗅到母亲的血味,那温热的、带着青丘异香的血,正一点点渗入密道的砖石,像一道永不愈合的疤。

“公主,忍着些。”绯月的声音带着哽咽,指尖凝出淡金色的灵力,轻抚过白狐颤抖的脊背。这灵力取自她千年修为,能稍稍安抚狂乱的妖力,却抚不平那剜心的痛。

她们坠入的是一处古老的地宫,四壁布满青苔,空气中弥漫着尘封的霉味与若有似无的龙涎香。脚下的石阶蜿蜒向下,不知通往何处。

“这是……太祖皇帝的秘道。”绯月辨认着石壁上的刻纹,眼中闪过惊异,“传闻当年太祖定鼎天下,怕宫中有变,特意修了这条密道,一头连着紫禁城,另一头……通向京郊的邙山。”

白狐猛地抬起头,赤红的眼瞳望向石阶深处。邙山?她记得母亲说过,那里有青丘遗落在人间的一处祭坛,是狐族在危急时的避难所。

“走。”她开口,声音仍带着兽类的嘶哑,却已多了几分冰冷的决断。

绯月点头,抱着她沿石阶下行。地宫里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像在敲打着命运的鼓点。

紫禁城的血色,已漫过太和殿的丹陛。

玄渊踏着满地狼藉,走到阮柔妃的尸身前,青绿色的袍角沾着血污。他俯身,用指尖挑起柔妃散落的发丝,眼中没有胜利的快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复杂。

“痴儿。”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为了一个凡人,赔上自己千年修为,值得吗?”

裂风兽在一旁低吼,用鼻尖蹭着他的手背,似在催促。玄渊却没动,只是望着柔妃那张失去生气的脸,想起百年前在青丘,她还是只总爱跟在兄长身后的小狐狸,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光。

那时的她,说要让青丘重现荣光;那时的他,说要护她一世周全。

“罢了。”玄渊直起身,挥了挥手,“将她的尸身带回青丘,按族规安葬。”

他转身走向太极殿,裂风兽紧随其后。殿内的宫人早已逃散,只有龙椅孤零零地立在中央,鎏金的龙纹在血泊中闪着诡异的光。玄渊走到龙椅前,伸手抚上冰冷的扶手,忽然笑了:“大肃的江山,终究还是落在了我手里。”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陆景琰一身戎装,带着禁军冲了进来,甲胄上的血迹尚未干涸。“玄渊!你敢弑君犯上!”

玄渊转过身,看着这位面色铁青的太子,眼中闪过嘲讽:“弑君?那老东西自己跑了,倒是省了我不少事。”他指尖微动,裂风兽便低吼着挡在身前,“太子殿下,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这皇城,已是我的天下。”

陆景琰握紧了腰间的佩剑,指节泛白。他身后的禁军虽多,却在裂风兽的凶威下瑟瑟发抖,显然不是对手。“你想如何?”

“很简单。”玄渊缓步走下丹陛,“让陆承煜退位,你登基为帝,奉青丘为上国。如此,我便饶这满城百姓不死。”

陆景琰沉默了。他看着殿外的血色,想起那些死去的宫人,想起昏迷不醒的父皇,想起那个化作白狐嘶吼的七妹,心中一片冰凉。他知道,这是妥协,是屈辱,却也是眼下唯一能保全大肃的办法。

“我答应你。”他缓缓道,声音里带着千斤重负。

玄渊满意地点点头:“明智之举。”

地宫的尽头,果然连着邙山的一处溶洞。

洞外月光皎洁,洒在漫山的荒草上,泛着银白色的光。绯月将陆姝宁放下,看着她仍未恢复人形,不由得忧心:“公主,你的妖力紊乱,再这样下去,恐会伤及内丹。”

白狐摇了摇头,走到洞口,望着皇城的方向。那里的夜空被火光染红,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眼睛生疼。她能感觉到,母亲的气息正在消散,而那个男人的气息,却在皇宫深处若隐若现——他竟还活着。

“陆承煜……”她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獠牙在月光下闪着寒光。

绯月走上前,递给她一枚玉佩。玉佩是青绿色的,上面刻着青丘的图腾:“这是娘娘留给你的,说若有一日她不在了,便让你带着这枚玉佩,去青丘找她的旧部。他们会帮你。”

白狐接过玉佩,玉佩入手冰凉,带着母亲残留的气息。她忽然纵身一跃,冲出溶洞,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公主!”绯月惊呼着追出去,却只看到一道雪白的身影消失在山林深处。

她知道,陆姝宁不是要去青丘,她是要回去——回到那座染血的皇城,去报那剜心之仇。

三日后,大肃朝堂易主。

官家陆承煜被“请”入南宫“静养”,实则形同软禁。太子陆景琰登基为帝,改元“景和”,尊陆承煜为太上皇。玄渊以“辅政”之名,总揽朝政,青丘的狐狸们换上官服,遍布朝堂内外,一时间,皇城上下,妖气弥漫。

新帝陆景琰坐在龙椅上,看着阶下那些青绿色的身影,只觉得如坐针毡。他每日临朝,却事事受制于玄渊,形同傀儡。朝臣们或隐忍,或依附,或被贬斥,曾经的大肃朝堂,早已面目全非。

这夜,陆景琰独自在御花园徘徊,月光洒在他身上,带着刺骨的寒意。他想起德宁化作白狐时的嘶吼,想起那声“我必杀你”,心中便一阵刺痛。他知道,那个十二岁的少女,从未真正走远。

“陛下。”身后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

陆景琰转身,只见月光下,站着一头通体雪白的狐狸,尾尖泛着绯红,眼瞳赤红如血。正是陆姝宁。

“七妹。”他声音干涩,不知该说些什么。

白狐没有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眼中的恨意似乎淡了些,却多了几分复杂。她缓缓走上前,将一枚玉佩放在他面前——正是那枚刻着青丘图腾的玉佩。

“玄渊的软肋,在青丘的祭坛。”她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清晰无比,“他偷了族长的信物,才得以调动裂风兽。若能毁掉信物,他的妖力便会大减。”

陆景琰看着玉佩,又看着眼前的白狐,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想让我帮你?”

“不是帮我。”白狐的声音冷得像冰,“是帮你自己,帮这大肃的百姓。”她转身望向皇城的方向,“陆承煜的命,我会亲手取。但玄渊和他的狐狸们,不该留在这人间。”

陆景琰捡起玉佩,指尖冰凉。他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交易,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但他更知道,若不行动,大肃终将沦为青丘的附庸,永无宁日。

“好。”他握紧玉佩,眼中闪过决绝,“我帮你。”

白狐没有回头,只是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月光下,只留下那枚青绿色的玉佩,在新帝手中,闪着幽微的光。

数日后,邙山青丘祭坛。

玄渊正手持族长信物,对着祭坛念诵咒语,试图彻底掌控裂风兽的力量。祭坛周围,青丘的精锐护卫层层把守,戒备森严。

忽然,祭坛外传来一阵厮杀声。陆景琰带着禁军杀了进来,他们身上都涂了绯月炼制的驱妖药,青丘护卫的妖术竟一时失效。

“陆景琰!你敢背叛我!”玄渊又惊又怒,手中的信物发出刺眼的绿光。

就在此时,一道雪白的身影如闪电般掠过,直扑玄渊。是陆姝宁!她避开裂风兽的利爪,纵身跃到祭坛之上,赤红的眼瞳死死盯着那枚信物。

“玄渊,拿命来!”

她嘶吼着,九尾齐挥,带着毁天灭地的妖力,撞向玄渊。玄渊猝不及防,被撞得后退数步,手中的信物险些脱手。

“不知死活的孽种!”玄渊怒吼,催动信物,裂风兽猛地扑向陆姝宁。

千钧一发之际,陆景琰挥剑斩断了裂风兽的一条腿。裂风兽吃痛嘶吼,攻势稍缓。陆姝宁抓住机会,纵身跃起,一口咬在玄渊的手腕上!

“啊——!”

玄渊惨叫一声,手中的信物脱手飞出。陆姝宁用尽全力,九尾猛地一甩,将信物拍向祭坛中央的火焰!

“不要!”

玄渊目眦欲裂,却已来不及阻止。信物落入火焰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随即化为灰烬。随着信物的毁灭,裂风兽发出一声哀鸣,庞大的身躯渐渐化作青烟,消失在空气中。

玄渊的妖力瞬间溃散,他踉跄着后退,难以置信地看着陆姝宁:“你……你怎么会知道……”

陆姝宁化作人形,赤着双脚站在祭坛上,身上的红衣被血染红,宛如一朵从地狱中绽放的花。“母亲什么都告诉我了。”她看着玄渊,眼中没有恨,只有一片死寂,“包括你和她的过去。”

玄渊看着她,忽然惨笑起来:“好……好一个阮绯辞……好一个孽种……”他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点点青光,消散在祭坛上空。

厮杀声渐渐平息。陆景琰走到陆姝宁身边,看着她满身的血迹,低声道:“结束了。”

陆姝宁没有看他,只是望着皇城的方向,眼中的赤红渐渐褪去,却留下了化不开的冰冷。“不,还没有结束。”

她转身,一步步走下祭坛,红衣拖过地面,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我要去南宫。”

陆景琰知道她要做什么,却没有阻止。他只是望着她的背影,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有些债,终究要还;有些恨,终究要了。

南宫的庭院里,陆承煜正坐在廊下,看着满院的荒草发呆。他已不复当年的威严,鬓发花白,眼神浑浊,像个普通的老者。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那个红衣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宁……宁儿?”

陆姝宁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平静无波:“陆承煜,还记得密道里的事吗?”

陆承煜浑身一颤,向后缩了缩:“宁儿,我知道错了……你原谅爹爹,好不好?”

“爹爹?”陆姝宁笑了,笑声里带着无尽的嘲讽,“你配吗?”她蹲下身,与他平视,“母亲用命护你,你却把她推向死亡。你可知,她到死,都在看着你?”

陆承煜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

陆姝宁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正是当年阮柔妃用内丹炼化的那把。匕首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映出她冰冷的脸。

“这把匕首,母亲本想送给你,护你平安。”她缓缓道,“如今,便用它来送你上路吧。”

匕首落下,没有惨叫,只有一声轻响,像一颗尘埃落地。

陆姝宁转身走出南宫,阳光洒在她身上,却暖不了那颗早已冰封的心。她抬头望向天空,湛蓝的天幕上,仿佛能看到母亲的笑脸,看到那个在绯云宫里,为她梳头、为她挡风的身影。

“母亲,我为你报仇了。”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风从庭院里吹过,卷起满地的落叶,像一场无声的告别。

数月后,大肃新帝陆景琰下旨,追封阮氏为“柔烈皇后”,以皇后之礼重新安葬。又下旨赦免公孙一族,允许其后代入朝为官。朝堂上的青丘余孽被肃清,北境蛮族也因失去威胁而与大肃重修旧好。

天下渐渐安定,百姓们开始淡忘那段血雨腥风的日子,只在茶余饭后,偶尔说起那位化作白狐的德宁公主,说她弑父报仇,说她不知所踪。

而在邙山深处的溶洞里,陆姝宁常常独自坐在洞口,望着皇城的方向。绯月劝她回青丘,她却只是摇头。

“我不回青丘。”她轻声道,“也不留在皇城。”

她想起母亲曾说过,人间最苦,却也最暖。苦的是人心叵测,暖的是片刻温情。那些在绯云宫的日子,那些与母亲相依的时光,那些……哪怕是虚假的父爱,终究是她生命里,无法磨灭的印记。

她站起身,最后望了一眼皇城的方向,然后转身,走进了茫茫山林。红衣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绿意之中,像一朵凋零的玫瑰,最终归于尘土。

大肃的德宁纪,就此落幕。而那深宫之中的爱恨情仇,青丘与人间的恩怨纠葛,却像一首未完的歌,在岁月的长河里,低低回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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