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宫墙月

景和三年,秋。

陆景琰批阅奏折至深夜,案头的烛火已烧去大半,蜡泪积了厚厚一层。他揉了揉发胀的额角,目光落在窗外——一轮残月挂在宫墙上,像极了当年绯云宫檐角那枚被风吹歪的风铃。

“陛下,该歇息了。”内侍轻手轻脚地添了灯油,声音压得极低。这三年来,新帝勤政,却也愈发沉默,尤其在这样的月夜,总爱独自对着宫墙出神。

陆景琰摆摆手,指尖划过一份奏折——是关于重修绯云宫的。朝臣们说,那处宫殿荒了三年,杂草丛生,晦气得很,不如拆了重建。他却迟迟未批。

“绯云宫的杂草,该除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内侍一愣,随即应道:“奴才明日便让人去清理。”

“不必。”陆景琰起身,走到窗前,望着那轮残月,“留着吧。”

留着,像是就能留住些什么。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第一次在御花园见到陆姝宁。她穿着鹅黄的小袄,正指挥内侍给一只受伤的鸽子包扎,眉眼弯弯,像初升的太阳。那时他还想,这妹妹虽被宠坏了,心肠倒不坏。

后来才知道,那只鸽子是被她亲手打折了翅膀。

“殿下,鸽子不听话,就该教训。”她仰着小脸,笑得天真,“就像宫里的人,不听话,也该罚。”

那时他只当是童言无忌,如今想来,那双眼眸深处,早藏着与年龄不符的通透。她比谁都清楚,这宫墙里的生存法则——要么伤人,要么被伤。

玄渊伏诛后,他曾派人去邙山寻过她,却只在溶洞里找到一支断裂的玉簪,是当年他送给她的那支白玉兰。玉簪的断口很齐,像是被人刻意折断的,仿佛在说:前尘旧怨,一笔勾销。

他将玉簪收在锦盒里,藏在御座后的暗格中。每次临朝,指尖划过冰冷的龙椅,都能想起那个红衣少女站在祭坛上的模样——她眼中的恨,一半是为母亲,一半,或许也是为这被辜负的宫墙岁月。

“陛下,荣王爷求见。”内侍再次进来禀报。

陆景琰点头,理了理衣襟。荣王是来商议给先帝上尊号的,朝臣们吵了三个月,有的说该称“昏德公”,有的说该留些体面,称“昭烈帝”。

荣王进殿时,带着一身寒气,刚从南宫过来。“陛下,太上皇他……”老王爷欲言又止,脸上满是复杂,“今日精神好了些,竟问起德宁公主。”

陆景琰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紧:“他问什么?”

“问宁儿……是不是还在恨他。”荣王叹了口气,“老臣看着他鬓发都白了,背也驼了,倒像是真的悔了。”

悔吗?陆景琰想起密道里那个仓皇奔逃的背影,想起南宫里那双浑浊的眼。或许是悔的,只是这悔来得太晚,轻得像一片羽毛,承载不起两条人命的重量。

“尊号的事,朕定了。”陆景琰放下茶杯,声音平静,“就称‘愍帝’吧。”

愍,哀怜,痛惜。不算褒扬,也不算诋毁,只当是给那段荒唐岁月,留个模糊的注脚。

荣王愣了愣,随即点头:“陛下圣明。”

送走荣王后,殿内复归寂静。陆景琰走到暗格前,取出那支断簪。月光透过窗棂,照在断裂处,映出一点细碎的光,像极了德宁公主笑时眼角的亮。

他忽然想去绯云宫看看。

深夜的绯云宫,果然荒草丛生。宫门上的“绯云”二字已斑驳,朱漆剥落,露出底下的木色。他推开虚掩的宫门,脚下的青砖缝里钻出几株野菊,开得正盛。

暖阁的窗纸破了个洞,风灌进去,发出呜呜的响。他走进去,案上还放着半幅未绣完的荷包,针脚细密,正是阮柔妃当年的手艺。荷包上的狐狸绣了一半,尾巴翘得高高的,像是要从布上跳下来。

他想起那年祭灶,德宁在这里拆琉璃盏,笑声震得窗棂都在响。阮柔妃坐在一旁含笑看着,时不时递块蜜饯过去。官家则靠在软榻上,手里翻着闲书,眼角的余光却总落在妻女身上。

那时的暖阁,是真的暖啊。暖得让人忘了这是皇宫,忘了权谋倾轧,只当是寻常人家的团圆。

“谁?”

一声低喝自身后响起。陆景琰转身,只见月光下站着个青衣人,身形纤细,腰间别着一把匕首——竟是陆姝宁。

她比三年前高了些,头发束成简单的髻,脸上褪去了稚气,却添了几分风霜。那双曾赤红如血的眼,此刻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只是在看到他时,泛起一丝微澜。

“七妹。”他轻声道,声音有些发涩。

陆姝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又看了看那半幅荷包,忽然笑了:“陛下倒有闲情,来这荒宫里怀旧。”

“只是路过。”陆景琰道,“你……回来多久了?”

“刚到。”她走到案前,指尖抚过那半幅荷包,动作轻柔,“来取样东西。”

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里面是一撮骨灰,装在锦袋里,上面绣着青丘的图腾。“母亲的骨灰,当年没能带回青丘,今日来取走。”

陆景琰看着那撮骨灰,忽然明白了。她从未真正离开,只是在暗处,等着一个合适的时机,与过去告别。

“宫里……都好。”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捡些无关紧要的话。

“好不好,与我无关了。”陆姝宁将木盒收好,转身向外走,经过他身边时,忽然停下,“陛下,当年你说要保大肃百姓,做到了吗?”

“尽力而为。”陆景琰道。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身影很快消失在宫门外,像从未出现过。只有风里,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青丘的异香,转瞬即逝。

陆景琰站在暖阁里,看着那半幅荷包,忽然觉得有些累。这宫墙太大,装得下江山社稷,装得下权谋诡计,却装不下那点转瞬即逝的温情。

他转身走出绯云宫,吩咐内侍:“明日派人来,把这里修好吧。”

不必恢复旧貌,只消打扫干净,种些寻常花草。或许有朝一日,路过的宫人会说:这里曾住过一位娘娘,一位公主,她们笑过,也哭过,最后,都走了。

月光依旧洒在宫墙上,冷冷清清,像一首未完的诗。而那首诗的结尾,或许就藏在某个江南的桃花树下,某个北境的风雪里,藏在那个红衣少女渐行渐远的背影中。

从此,宫墙月,照今人,也照故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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