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贾府（下）

孙悟空哪里理会得这满堂的惊涛骇浪？他啃完了最后一口桃子，满足地咂咂嘴，顺手将那枚沾满晶莹汁液、还带着几缕果肉的桃核，往下方光可鉴人的水磨金砖地上一丢。

“嗒、嗒、嗒……”桃核落地，清脆地弹跳了几下，滚过寂静无声的厅堂，那声响在此时此地，竟显得无比突兀刺耳。桃核最后停在王夫人脚边不远的地方，留下几点湿漉漉的印子。

王夫人被这声响惊得一哆嗦，目光终于从门楣上收回，落在那枚滚落脚边的桃核上，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污秽不祥之物，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消失殆尽。她身体晃了晃，眼看就要软倒，幸得身旁的凤姐儿眼疾手快，一把搀扶住。

凤姐儿一边用力托着王夫人，一边强自镇定，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干涩发紧，对着门楣上叫道：

王熙凤：哎呀呀，这位……这位长老！您……您快请下来！我们太太……

她话未说完，门楣上的孙悟空似乎觉得这地方蹲得有些乏了，又或许是被凤姐儿那古怪的腔调逗乐了。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无声地“嗤”了一下，金睛里全是顽童般的促狭。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众人只觉眼前褐影一闪，带起一阵微风，再定睛看时，那门楣上已是空空如也。

贾宝玉：咦？人呢？

“在……在那儿！”一个眼尖的小丫头颤抖着指向堂内。

众人循声望去，无不倒抽一口冷气！只见那猴王竟已稳稳当当、大马金刀地坐在了方才王夫人所坐的主位那把紫檀木嵌螺钿的太师椅上！他那身量小，坐在宽大的椅子里，两只穿着破旧僧鞋的脚甚至还够不着地面，悬空晃悠着，更显出几分古怪不羁。他旁若无人地伸手挠了挠脸颊，又顺势在耳朵后面掏了掏，全然不顾这位置所象征的尊荣与体统。

王夫人被凤姐儿搀扶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位置被这不知来历的野猴子占了，一口气堵在胸口，手指颤抖地指着孙悟空，喉咙里“咯咯”作响，双眼翻白，竟是直挺挺晕厥过去。

王熙凤：太太！太太！

凤姐儿尖声大叫，堂内顿时乱作一团。丫头婆子们惊慌失措地围拢过来，掐人中的掐人中，递水的递水，探春也顾不得生气，急忙上前帮忙，黛玉则悄悄退后一步，冷眼旁观这突如其来的混乱。

在一片手忙脚乱、人仰马翻的嘈杂之中，只有一个人没动。宝玉。

他的目光，自始至终牢牢地钉在那坐在太师椅上的小小身影上，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纯粹的、近乎灼热的探究。他看见那猴王对眼前的混乱似乎浑然不觉，反而微微歪着头，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火眼金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缓缓扫过这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扫过这满堂的珠围翠绕、惊惶失措。然后，那猴王的嘴角，极其轻微地撇了一下，似乎想笑，又似乎想嗤。宝玉的心，就在那微妙的一撇里，莫名地、重重地跳了一下。

就在这混乱的顶点，一个清晰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点金石摩擦的粗粝质感，却奇异地压过了所有嘈杂，如同冰珠落玉盘，砸在荣禧堂的每一个角落：

孙悟空：哼，好个富贵锦绣的牢笼！俺老孙瞧着，倒比那压人的五行山……更闷得慌哩！

话音落下，那猴王的身影倏地一闪，如同水汽蒸腾，瞬间便从那张尊贵的太师椅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堂中一片狼藉的慌乱，和那枚静静躺在光洁地砖上的蟠桃核，像一颗不驯的种子，被无意间投进了这深不见底的富贵泥潭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