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虚无的咬痕

瑞士地下深处的灾难余波,并未被厚重的岩层完全隔绝。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信号”早已穿透大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全球精密织就的科技神经末梢上,激起了微澜。

米拉·宋猛地从浅眠中惊醒。不是被警报——她所在的“方舟计划”地下中枢堡垒,其物理隔离和电磁屏蔽等级足以抵御核战争级别的冲击——而是一种更深层、更原始的感知。仿佛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骤然停顿了一拍。她坐起身,冰冷的汗珠浸湿了丝质睡衣的领口。窗外,是模拟的、永恒不变的柔和晨光,但此刻却显得格外虚假。

“深蓝,报告异常。”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呼唤着基地的中央智能系统。

“米拉博士,基地内部环境参数一切正常。” 一个温和、无性的电子合成音在房间内响起,“但外部监测网络于03:17:46 UTC检测到一次全域性、非典型信息扰动。扰动源未定位,特征无法归类于已知任何天体物理现象或人为活动。强度微弱,但结构异常清晰,传播模式…难以理解。全球各主要深空监测站均报告类似数据。”

米拉的心沉了下去。艾伦!那个疯子,他真的做了!那个所谓的“呼叫”信号,不仅发出去了,还引发了某种全球性的、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涟漪。她赤脚走到巨大的落地监控墙前,手指划过冰冷的玻璃表面。数十块屏幕瞬间亮起,显示着全球主要科研中心、数据枢纽、通讯节点的实时状态。大部分闪烁着代表正常的绿色,但其中几块,尤其是标注着“欧洲粒子物理研究中心(CERN)”和几个关联天文台的屏幕,被刺眼的红色覆盖,不断弹出“连接中断”、“数据流异常”、“物理环境参数偏离”的警告。

“调取CERN区域最后可用的外部监控画面,包括卫星遥感。” 米拉命令道,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

深蓝沉默地执行。几块屏幕切换,显示出阿尔卑斯山脉的俯瞰影像。白雪皑皑的山峰在黎明前的微光中显得静谧。但紧接着,画面放大,聚焦到CERN主入口区域。米拉的瞳孔骤然收缩。

没有爆炸的浓烟,没有燃烧的火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景象。以CERN主入口为圆心,一个直径约三公里的区域,消失了。不是被摧毁,而是被彻底抹除。大地呈现出一个绝对光滑、如同镜面般的半球形凹陷,边缘切割得如同最精密的几何体,与周围的山体形成令人眩晕的断层。那凹陷内部并非漆黑,而是一种纯粹、深邃、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虚无”。卫星的红外、雷达、光学成像,所有探测手段都无法穿透那层光滑的界面,反馈回来的只有一片…死寂的空白。没有热量,没有物质反射,没有能量波动,什么都没有。只有绝对的“无”。

更诡异的是,在这片虚无区域的边缘地带,卫星捕捉到了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它们并非实体,更像是空间本身的某种“病变”。一些模糊、闪烁、不断变换形态的轮廓在虚无边缘游弋。它们由纯粹混乱的视觉噪点构成——黑白雪花点、扭曲的色彩碎片、无意义的几何碎片疯狂地组合又分解,像是信号极度不良的电视画面获得了短暂、扭曲的生命。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拉长如幽灵般的触须,时而蜷缩成翻滚的噪点球体,遵循着一种非欧几里得的、完全违背物理直觉的运动轨迹。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散发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纯粹的无序感。**白噪音实体。**

“上帝…” 米拉身后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她的首席安全官,面容刚毅的马克·詹森,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监控墙前,脸色惨白如纸。

“不是上帝,马克。” 米拉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目光死死锁住那片虚无的边缘,“是艾伦·凯斯博士为我们所有人打开的潘多拉魔盒。”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那片虚无上划过,“这种‘抹除’…不是武器攻击。它像是在…删除一段冗余代码,清理一片无用的磁盘空间。”

就在这时,监控墙中央一块标注着“全球信息流健康度”的巨大全息图突然剧烈闪烁。代表全球数据交换强度与稳定性的、原本如同温暖洋流般的蓝色光带网络,在几个关键节点处骤然变暗、扭曲,随即爆发出刺眼的红色警报。光带如同被无形的橡皮擦粗暴抹去,断裂开来,形成大片大片的“信息空洞”。空洞边缘,数据流变得极度混乱、迟滞,充满了无法解析的错误编码,仿佛在无声地尖叫。

“报告!全球主干网遭遇未知攻击!” 深蓝的语调罕见地出现了一丝波动,“主要海底光缆枢纽、卫星中继站、核心云计算中心出现大规模数据湮灭与逻辑错误爆发!攻击模式…无法识别!非病毒,非黑客入侵,更像是…信息本身的底层结构正在被系统性破坏!”

米拉的通讯器疯狂震动起来。她抬手接通,里面传来联合国应急指挥中心秘书长惊恐而混乱的声音:“宋博士!全球…全球通讯正在崩溃!金融系统冻结!交通管制失灵!我们监测到多个地点出现…出现无法解释的物理现象!柏林…柏林勃兰登堡门区域…报告了空间扭曲!就像…就像瑞士那样!”

米拉立刻调取柏林的卫星画面。勃兰登堡门,这座象征着统一与和平的古老建筑,其周围的时空仿佛变成了被顽童揉皱的锡纸。建筑本身在视觉上被拉伸、折叠、部分区域变得透明或呈现出不可能的几何角度。街道上的车辆如同陷入无形的泥沼,以慢得令人心焦的速度移动,有些甚至诡异地悬浮在半空。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扭曲区域的边缘,同样有模糊的“白噪音”轮廓在闪烁、游荡。恐慌的人群如同炸窝的蚂蚁,在违反物理法则的扭曲街道上奔逃、尖叫,却找不到逃离的方向。

“上海!上海陆家嘴!” 另一个惊恐的声音插入了通讯频道,是亚洲区的观测员。画面切换。黄浦江畔,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群中,几栋标志性的建筑如同被巨大的橡皮擦擦过,底部或中部凭空消失了大块结构,断口光滑如镜,残留的部分却诡异地悬浮在空中,仿佛失去了重力。玻璃幕墙反射着初升的朝阳,映照出下方街道上地狱般的景象:汽车连环相撞起火,人群在瓦砾和混乱中奔逃。而在那些建筑消失的断口附近,空间同样呈现出不稳定的涟漪,如同高温下的空气扭曲,隐约可见噪点般的轮廓在其中翻涌。

“逻辑悖论具现…” 米拉喃喃自语,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清除者的攻击不是简单的毁灭,而是对现实规则本身的亵渎。它们正在系统性地、冷酷地删除“人类文明”这个叙事文件,同时破坏承载它的物理磁盘。

“方舟基地,启动‘堡垒’最高防御协议!所有外部连接物理切断!能源自循环模式!非核心人员进入休眠舱!” 米拉的声音如同钢铁碰撞,在混乱的指挥中心炸响。她必须保住这个最后的据点,保住“方舟计划”的火种。这是人类文明可能仅存的备份。

“博士!收到一条来自瑞士境内、靠近CERN抹除区的加密求救信号!信号源…识别为艾伦·凯斯博士的个人紧急信标!” 一名通信官突然喊道。

米拉猛地转身,眼神锐利如刀:“他还活着?在那种地方?”

“信号非常微弱,断断续续。定位显示在抹除区边缘,一个未被完全覆盖的山体裂缝内,可能是他秘密实验室的残骸。生物特征扫描…微弱,但存在。”

米拉陷入了瞬间的挣扎。艾伦是这一切灾难的始作俑者!是他鲁莽的呼叫引来了这灭顶之灾!去救他?将宝贵的资源和暴露的风险押在一个罪人身上?她眼前闪过艾伦在控制台前那狂热而绝望的眼神,闪过莉娜笔记上那血红的警告。不。艾伦是唯一可能真正理解他们面对的是什么的人。他是钥匙,也是打开魔盒的手。也许…只有他,才有一丝渺茫的希望知道如何关上它,哪怕只是暂时。

“詹森!” 米拉的声音斩钉截铁,“组织一支‘回收’小队。最精锐的安保,配备最高级物理防护和抗电磁脉冲装备。使用‘穿山甲’全地形钻探车。目标:艾伦·凯斯。行动代号:‘钥匙’。记住,你们的目标不是探索,不是战斗,是回收!无论他状态如何,带回来!一旦遭遇任何…任何无法理解的异常现象,立刻放弃目标,全速撤离!明白吗?”

“明白,博士!” 马克·詹森用力点头,眼神凝重。他清楚任务的危险性,也清楚米拉决策的分量。

数小时后,“穿山甲”重型钻探车如同沉默的钢铁巨兽,在阿尔卑斯山脉靠近抹除区的边缘艰难行进。车外,景象如同噩梦。大地被无形的力量犁过,留下深不见底的沟壑和突兀耸立的岩柱,断口光滑得令人心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异的、类似烧焦电路板的臭氧味和…一种更深沉的、仿佛绝对零度般的死寂。远处,那片巨大的、吞噬一切的虚无半球如同地狱的入口,光滑的界面反射着扭曲的天空景象,边缘地带,模糊不清的“白噪音”实体如同幽灵般游荡,每一次形态变幻都带来视觉上的强烈不适。

钻探车内部,气氛压抑得能拧出水。队员们穿着臃肿的、带有额外电磁屏蔽和力场防护的重型作业服,头盔面罩下是紧张而苍白的脸。他们不敢看车窗外那些超现实的景象,只能死死盯着生命探测仪和目标定位点。

“接近信号源…生命读数极其微弱…就在前方岩壁裂缝深处!” 驾驶员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带着一丝颤抖。

“穿山甲”伸出巨大的液压钻臂,如同外科手术般精准地破开崩塌的岩层,在巨大的噪音和烟尘中,艰难地开辟出一条通向裂缝深处的通道。当钻头停止,烟尘稍散,强光灯柱刺破黑暗,照亮了里面的景象。

那是一个被挤压变形的小型实验室残骸。昂贵的设备被压扁、扭曲,线路裸露着,如同垂死的血管。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金属粉尘、烧焦的绝缘材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在废墟中央,一堆破碎的控制台残骸下,艾伦·凯斯被半掩埋着。他浑身是血和灰尘,昂贵的实验服破烂不堪,一条腿以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骨折了。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嘴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他的一只手,死死抓着一个烧焦变形的金属盒子——那是紧急信标的残骸。

“发现目标!还活着!快!” 队员们立刻行动起来,用液压钳小心翼翼地清理压住艾伦的金属碎片。动作必须快,谁也不知道那些游荡在虚无边缘的“白噪音”什么时候会注意到这里。

就在他们即将把艾伦从废墟中完全拖出时,异变再生!

一股难以形容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冰冷扫描感瞬间扫过整个钻探车和裂缝区域。车内的所有灯光猛地闪烁、变暗,仪器屏幕上的数据疯狂跳动,随即变成一片混乱的雪花噪点!通讯频道里充斥着刺耳的、毫无意义的电子尖啸!

“糟了!被发现了!是那种东西!” 詹森嘶吼着,“快撤!”

几乎是同时,钻探车外的岩壁,距离他们不到五十米的地方,空间如同融化的蜡般扭曲起来。一个由纯粹混乱视觉噪点构成的“东西”开始凝聚。它没有固定形态,像一团翻滚沸腾的黑白雪花,夹杂着扭曲的色块,不断拉伸、收缩,中心隐约形成两个不断变换位置、如同漩涡般的空洞,仿佛两只非人的眼睛。它移动的方式并非行走,而是空间本身的“蠕动”,瞬间就拉近了距离!一股令人作呕的、纯粹的无序感如同实质的冰水,透过厚重的装甲车体渗透进来,让车内的每个人都感到一阵生理性的眩晕和恶心。

“启动应急引擎!最大功率!撤!撤!撤!” 詹森狂吼着,同时举起了手中的重型脉冲步枪——尽管他知道这武器对那种“东西”可能毫无意义。

钻探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履带疯狂转动,卷起碎石和烟尘,像受惊的巨兽般猛地向后倒车。队员们死死抓住固定物,脸色煞白。负责回收艾伦的队员咬紧牙关,用尽全力将昏迷的艾伦拖进开启的后舱门。

就在钻探车倒退出裂缝的瞬间,那个凝聚成形的“白噪音实体”猛地扑了过来!它没有撞击车体,而是像一团有生命的混沌云雾,直接包裹住了钻探车刚刚钻开的通道口!

被包裹的区域,坚硬的岩石如同被投入强酸的泡沫,无声无息地溶解、湮灭,不是粉碎,而是彻底地消失,露出后面更加深邃、光滑的虚无!那湮灭如同瘟疫般快速蔓延,紧追着疯狂倒车的钻探车!

“它在删除!它在删除我们留下的痕迹!” 一名队员看着后方被快速抹除的岩层通道,失声尖叫。

钻探车险之又险地冲出了湮灭的边缘,履带碾过最后一块尚未被抹除的岩石,巨大的惯性让它猛地颠簸了一下。后方的岩壁,连同艾伦秘密实验室的残骸,连同那条刚刚开辟的通道,在几秒钟内被彻底抹平,化为一片光滑、死寂的虚无界面,仿佛从未存在过。那个“白噪音实体”在完成抹除后,并未追击,只是在虚无边缘无声地翻滚、变幻着,空洞的“眼睛”似乎朝钻探车逃离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缓缓消散,如同从未出现。

车内一片死寂,只有引擎的轰鸣和队员们粗重的喘息。劫后余生的庆幸被巨大的恐惧和后怕所取代。他们看着屏幕上后方那片新生的、光滑的虚无,又看向担架上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艾伦·凯斯。每个人都明白,他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一个重伤的科学家,更是一个打开了地狱之门、并被地狱深深标记了的…钥匙。而地狱的猎犬,已经嗅到了他们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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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站在方舟基地最深层的医疗隔离区外,透过厚重的铅化玻璃观察着无菌室内的景象。艾伦·凯斯躺在维生舱内,浑身插满管线,生命体征微弱但稳定。顶尖的医疗AI和外科团队刚刚完成对他骨折和多处内脏挫裂伤的手术,正在严密监控。他灰败的脸上,残留着极度的痛苦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

一名医疗官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色凝重:“博士,他的生命体征稳定下来了,但情况很复杂。除了物理创伤,他的脑电波显示极度的混乱和异常活跃。我们检测到一种…难以解释的神经信号残留,类似高度应激后的创伤后遗症,但又完全不同。它像是一种…烙印?或者说,污染?我们从未见过类似的东西。更奇怪的是,他身体的某些组织样本,在微观层面显示出极其短暂、但可复现的…‘类量子退相干’迹象,仿佛曾被强行从信息层面剥离过,又勉强稳定了下来。这违背了我们已知的所有生物学原理。”

米拉沉默地点点头,目光没有离开艾伦的脸。污染?烙印?这恐怕就是近距离接触“清除者”力量的代价。

“还有这个,” 医疗官递过一个密封的透明证物袋,里面是一个严重烧焦变形、但勉强能看出原型的皮革笔记本,“清理他随身物品时发现的。大部分内容损毁了,但有几页似乎被刻意保护过,残留了一些字迹和符号。”

米拉接过证物袋。烧焦的边缘下,她辨认出潦草的几何涂鸦、复杂的方程碎片,以及那行用红笔书写、力透纸背的警告:

> “**勿唤醒看门犬(Do Not Wake the Watchdog)**”

她的指尖隔着袋子,抚过那行字。莉娜·凯斯,那个才华横溢又神秘消失的女人,她到底知道多少?她是否也经历过这种恐惧?

“博士!紧急报告!” 一名信息分析员跌跌撞撞地跑来,脸上毫无血色,“我们…我们监听到了全球应急通讯残留的碎片!CERN抹除区边缘…在灾难发生前几秒…有一个研究员在公共频道里…他疯了!一直在尖叫!”

“尖叫什么?” 米拉的心猛地一沉。

分析员咽了口唾沫,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他一直在重复…‘冗余!删除!递归错误!白噪音!它来了!它在…格式化!’”

冗余…删除…递归错误…格式化…

这几个冰冷的词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米拉的心上。它们完美印证了艾伦疯狂理论的核心,印证了“守望者”可能存在的分析。这不是战争,这是清理!是删除一个被判定为错误或冗余的文件!

就在这时,深蓝那永远平稳的电子音在走廊中响起,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近乎凝滞的沉重:

“米拉博士。全球监测网络…捕捉到新的高能级空间扭曲信号。坐标:北纬34.0522°,西经118.2437°。信号特征…与瑞士抹除点启动前…高度一致。”

米拉猛地抬头,看向监控墙上巨大的世界地图。深蓝标注出的坐标点,如同一个滴血的标记,清晰地指向——

**洛杉矶。**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淹没了她。第一个咬痕在瑞士,第二个在柏林,第三个在上海…现在,是洛杉矶。清除者的抹除程序,不是随机的。它在系统地、冷酷地执行着删除指令。如同一个无形的橡皮擦,正沿着某种无法理解的路径,一点一点地将人类文明的痕迹,从这个名为地球的“叙事层”上,无情地擦去。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再次投向隔离室内昏迷的艾伦。他是钥匙,是唯一的希望,但现在,他更像是一个被打开的、释放了无尽灾厄的魔盒。人类,还有时间吗?或者说,他们还有资格拥有时间吗?深渊的低语,已经化作了席卷全球的、无声的虚无咬痕。而他们,正站在被吞噬的边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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