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似一道霹雳砸向京城各大衙门的职官属员:当日弹劾其师、翰林院掌院学士陈以勤的修撰陆树德被逼得上吊自杀了!四月份的天气已经转暖,待顺天府的衙役接到周围邻居报告赶去查看时,尸体已经开始腐败,发出阵阵恶臭。
人命大如天,那些官员及士林清流开始反思自己此前的言行举止不免有伤天理阴骘,甚至开始为先前那样刻薄指责和恣意挖苦陆树德感到于心不忍甚至羞愧莫名。
听到陆树德自杀的禀报,皇上也觉得当日朝堂之上斥其“无父无君,弃国弃家”的话语也过于苛责,忍不住洒下两滴泪,命人延请京师高僧、昭宁寺主持慧如大师为其做往生道场超度亡灵,并命有司着意抚恤其家属。
这道恩旨载诸邸报之后,更是推动朝野舆论风向顿时又为之一变。当慧如大师带着众僧一遍又一遍为陆树德念《往生咒》时,许多官员都相邀前去陆树德的家中吊唁,连此前的受害者陈以勤也坐不住了,除了派去几个属吏帮着料理后事之外,还偷偷派另外两个门生翰林院编修李道良和林文去他的灵前上了一柱香。
明朝丧葬风俗,人死之后,每隔七天就要做法事超度亡魂,共做七次,称为“做七”。四月十三日便是陆树德头七之日,因他并无家人在京师,发现之时也已死去数日,加之他又因得罪了部院上司而自缢身故,翰林院只是派出几名属吏设了灵堂接受官员同僚的吊唁,却没有人出面张罗着为他广发讣告,如此处置已属少有的简薄,若是头七再草草了事,岂不被官场上下及士林清流骂为薄情寡义,因此陆树德生前的同僚请示了陈以勤之后,给他举行了一场公祭。
当日内阁学士、六部九卿等朝中大员碍于陈以勤的面子,谁也没有出面,但都派了门生属员前去祭拜。严嵩自己虽然没有出面,却命儿子、工部营造司六品主事严世蕃前去狗尾巴胡同吊唁,并送去了他亲笔手书的一副挽联:“天下斯文同骨肉,人间涕泪动参商。”
以严嵩之大才,这副挽联做的是如此的老辣,没有对陈以勤做任何借题发挥的攻讦,纯粹是举哀,其心也沉,其情也殷,让那些知道陆树德当年弃严嵩而就陈以勤的人看了也不禁暗自动容。
但在陈以勤的门生李道良和林文等人眼中,这副挽联无异于给了恩师响亮的一记耳光:“天下斯文同骨肉”?意思便是说陈大人不配称斯文么?“人间涕泪动参商”,莫非在你严嵩这个奸佞之臣眼中,陈大人连人都不配做了吗?李道良立即跳将起来,劈手夺过属吏刚刚从严世蕃手中接过来的挽幛,将贴在上面的挽联撕得粉碎。
正要在陆树德的灵前祭拜的严世蕃大怒:“家父也曾署理翰林院,送副挽联不过略表追思之情,你却又为何如此无礼?”
李道良出言讽刺道:“陆修撰当年就瞧不起你那父亲的品行为人,他若九泉之下有知,也不会接受你那父亲的这番虚情假意!”
严世蕃素有捷才,嘴上更是从来都不饶人,当即冷笑一声,反唇相讥道:“是,陆修撰当年是将门生帖投到了陈学士门下。只是可怜临死才明白,竟是自家错了!论说幡然醒悟倒也不晚,只是被一帮枉称斯文的人群起围攻,受不了这等侮辱才撒手而去,虽不值当,士林风骨却好生令人佩服!”
李道良是当日堵在陆树德门口叫骂的那些翰林院官员中闹的最凶的一个,此刻听了严世蕃的话,又羞又恼,骂道:“就凭你,也配称斯文?也敢提士林?”
李道良这样言辞激烈地讽刺严世蕃也是意有所指,盖因严世蕃虽为朝廷命官,却不是科举正途出身,别说是中进士,连举人都没有,这在明太祖朱元璋开国之初或许常见,但在大明已进入中平守成期的嘉靖一朝却已罕有,成为他人嘲笑甚至攻讦严世蕃的一大理由。
科举制度起于隋唐成于宋,发展到了明代已经高度完善,分为预备性考试和正式考试两级,读书人要先参加预备性考试,即县试和府试,合格者成为“童生”,取得了参加正式科举考试的资格。
正式科举考试又分为三级:
最初一级叫院试,由各省学政巡回到本省所辖各府、州主持,分岁试和科试两种,童生通过岁试就算“进学”了,即成为国家的学生,称为生员,俗称秀才,见知县可以不必下跪,官府在未剥夺其功名之前也不能随便对他们动刑,也就是说中了秀才就摆脱了平民身份,成为统治阶级的一员,是读书人走上仕途的起点。岁试成绩优良的秀才可参加科试,算是更高一级乡试的预备性考试。
乡试在京城和各省省城举行,三年一次,考期多在秋季八月,故称“秋闱”;乡试中举称乙榜,发榜在九月,时值桂子飘香,故又名“桂榜”。中了乙榜称举人,不仅可以参加全国性的会试,还可以选官,出任八品县丞、九品教谕等低级官职。
最高一级的考试是会试,于乡试的次年在京城举行,由礼部主办,考期多在二、三月份,故又称“礼闱”、“春闱”。会试中式称甲榜,发榜在四月份,正值杏花怒放,姑又名“杏榜”。会试被录取者,称为贡士,其后还要参加殿试,只考策问一场,只确定名次,不存在被淘汰的问题。因此,会试便是所有读书人最重视的一场考试,吕芳当日昭宁寺揶揄海瑞的那句“看来海举人也非愚钝之材,还晓得读书之人,中进士毕竟是个了局。”就是这个意思。
凡是通过乙榜中举人,再经大比跻身甲榜中进士而做官者,称为“两榜进士出身”,是官场一致公认的最正统最正宗的晋身渠道,那些人自己也很得意,动不动就把“我乃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这样的话挂在嘴边。
严世蕃却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他生于正德八年,嘉靖七年,严嵩奉旨祭告嘉靖刚刚为父亲兴献帝修的显陵,回来之后极言祥瑞,嘉靖一高兴,就升他为吏部右侍郎,还破格准许他那年芳十五、还未中秀才的儿子严世蕃入国子监读书,由白丁一跃成为可以直接参加会试的监生。嘉靖十七年六月,已在国子监读书十年的严世蕃正准备要参加当年的会试,又有一件天大的幸事落到了他的头上。因嘉靖欲让生父兴献皇帝称宗入太庙,命礼部集议,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奉迎上意,为世宗的生父献皇帝附太庙配享安排了隆重的礼仪,并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在祭祀礼毕后,写了《庆云颂》和《大礼告成颂》进献嘉靖,文笔绝佳,字字典雅,很得嘉靖的赏识,便许他恩荫一子为从八品的中书舍人,严世蕃就此走上仕途。随着严嵩的平步青云,严世蕃借着父亲的光,在短短的数年间成为正六品工部营造司主事,其升官速度之快令人侧目。
自己靠恩荫得官人尽皆知,严世蕃也不忌讳别人提及此事;而且非两榜出身,也并不表示他就是那种胸无点墨的大草包,听李道良这么说,当即笑道:“李大人这话就说的奇了,莫非只有被门生弹劾的人才配称斯文?莫非辱骂同僚逼死同门的人才配入士林?”
“你——”李道良气极语塞。即便是修身持礼多年的儒生,也受不了严世蕃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的揭伤疤,当下恼羞成怒,一巴掌向严世蕃头上打去。严世蕃忙一躲,头上的乌纱帽被一掌打飞出老远。
他跳到一边,大声嚷道:“李道良,亏你还是两榜进士、翰林院的编修,竟敢出手伤人!”
“许你出口伤人,就不许我出手伤人吗?”李道生骂道:“你们狗爷俩居心叵测,少在这里来猫哭耗子假慈悲了!”
严世蕃冷笑一声:“你爷爷和老子我才懒得管你们狗咬狗!实话告诉你,你老子我今天来就是要看看你们这帮伪君子真小人的丑态!陈以勤那个老家伙怎么没有来?怕是没脸见人吧!亏他还一直标榜斯文!”
这话说的过分了,在场的翰林院职官无论是否是陈以勤的门生,却都算是他的故吏,也一拥而上,将严世蕃团团围住,骂骂咧咧,推推搡搡,促不及防的严世蕃着实吃了好几拳。
随严世蕃一起来的工部同僚、营造司员外郎赵文华赶紧斥骂道:“你们,你们要干什么?还不快快住手!”
赵文华是嘉靖八年进士,本性狡险又贪婪,得官后考功不及格被外贬任七品知县。幸亏他中进士前在国子监读书,刻意巴结当时担任国子监祭酒的严嵩,还拜严嵩为干爹。严嵩见义子有难,忙找内阁首辅夏言为其说项。夏言当时与同乡严嵩交好,便卖了面子给他,过不多时就将赵文华调回京师拔擢为正六品刑部主事。不久,赵文华知道嘉靖好道爱神仙,就进媚皇帝,上献“百华仙酒”,嘉靖帝试饮之后,醇香浓厚,神清气爽,便将其升任正五品工部员外郎。可以说赵文华的每一次进步都离不开干爹严嵩的扶持,算是个不折不扣的严氏门徒,此刻见严世蕃挨打,他当然要帮严世蕃说话。
都察院御史叶樘、刑部主事万寀等人是嘉靖十七年进士,算是陆树德同年,但因他们都认严嵩为座师,平日从不与陆树德来往,今日来吊唁也是怕被官场士林骂他们不念香火情分,到这里来应个景。见到这种情形,也赶紧打圆场说:“各位大人,各位年兄,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官家体面……”
他们不出声还好,一出声,陈以勤的门生和翰林院的属官们便认为这几个攀附严嵩的官员是结火前来闹事的,立刻将他们几人也围了起来,乱撕乱打。罗龙文等人自然也不能白白地挨打不还手,一堆官员就撕打在了一起。其他衙门的官员大部分躲在一旁看热闹,嘴里说些不咸不淡的劝解的话,眼睛里却流露出恨不得让他们再打的厉害些的深情;另外还有一些官员对严嵩父子及其党羽没有多少好感,拉偏架的,帮着翰林院那帮翰林打太平拳的,将陆树德的灵堂闹得不象样子,官员早先送来的挽幛挽联也被撞倒在地上,被踩得稀烂。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大喊了一声:“住手!再不住手,一个个都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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