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场胜利,明军以不到万人的代价,消灭了鞑靼近三万人,这是国朝开国百七十年来屈指可数的大胜,从皇上到普通兵士,都为这样的胜利而激动,也都以为鞑靼败阵退兵指日可待。
但是,正所谓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居其**,前几战的胜利似乎已将明军的好运全部透支,老天也不再眷顾大明王朝。到了十月十四日,竟下起了连绵的秋雨。
多年与明军交战的经验告诉俺答,明军的战斗力不值一提,所仰仗的不过是火器之利,在这种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火器已然无用,正是他们蒙古铁骑逞威之时,便又恢复了攻势。而且,骄横而又狡猾的他已经看出来,明军也只有驻守德胜门和彰仪门的军队堪称精锐,便采取了以少量兵力监视和牵制德胜门和彰仪门守军,在其余七门多点进攻的战术,意在使明军无法分兵驰援。
鞑靼这样的战术给明军造成了很大的麻烦,蒙古骑兵的高机动性使他们可以快速地调动兵力,一点突破之后就调集重兵迂回包抄,围歼背城布阵的明军。也正如俺答所预料的那样,前几战明军所仰仗的神龙炮、线形队列和震天雷等新式火器都无法发挥作用,各地勤王军训练不足、战力低下的弱点在蒙古铁骑的冲击下暴露无余,一连四战明军都大败,各门守军损失惨重,所幸的是因背城布阵,鞑靼无法形成合围之势,城上守军也可居高临下,以箭石协助城下守军退敌。纵是如此,许多部队伤亡已过半数,几乎丧失了再战之力。
面对这样的危局,朱厚熜也是束手无策,只得下令将除德胜门和彰仪门之外的七门全部用巨石封死,七门守军放弃城下的阵地,向德胜门和彰仪门靠拢,畏缩在一起,形成两大重兵集群,背靠坚城,让鞑靼无法迂回包抄;同时,将伤亡过半的守军调入城中,一边休整一边加强城防守备。
更糟糕的是,七门守军败退之时,竟将十三门神龙炮尽数丢给了鞑靼,除了五门被机警的守军用巨石砸烂无法再用之外,其余八门被鞑靼拉回了大营之中。尽管所剩炮弹不多,但对明军来说是个很大的威胁,现在他们既盼着天放晴,却又害怕天放晴——要知道,鞑靼虏贼虽不习火器,仇鸾叛军之中却不乏操炮之人,鞑靼若是以火炮轰击猬集在一起的明军,恐怕能取得更大的战果。
俞大猷和戚继光也是心急如焚,纷纷向皇上请命要求主动出击。朱厚熜不敢拿自己手中最后的筹码做赌注,便温言劝阻了他们,只同意戚继光带五千人马悄然绕过鞑靼的防线,寻机歼灭为鞑靼军募集粮草的仇鸾所部——若是天时还是不顺,只要能将鞑靼粮秣供应切断,他们自然也就该退兵了。
十月二十三日夜,戚继光带着营团军的五千精锐,人衔枚马裹蹄离营而去。临走之时,朱厚熜拉着他的手,言辞恳切地说:“记住朕对你说的那八字箴言‘敌进我退,敌退我进’,事可为则为,若不可为,当引军而回。”
“末将愿以身许国,不辱使命!”
朱厚熜叹了口气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你是朕日后要大用之人,不可行险,更不得恋战。”
“末将谨遵圣命。”戚继光不顾甲胄在身,跪下行了个大礼,哽咽着说:“皇上,末将去了。”
朱厚熜将他扶了起来,动情地说:“元敬,朕实话说于你,眼下这仗最不济也是两分之局,鞑靼终归还是要退兵的。可若是你有事,便是大胜也是社稷之难,一定要安全回来啊!”
当日夜里,朱厚熜一直心神不定,久久无法入睡。正在辗转反侧之际,突然听到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在门外奏报:“启秉皇上,工部营造司主事严世蕃求见。”
“严世蕃?”朱厚熜一愣,深更半夜严嵩的儿子来求见,莫非朝中有变?连忙应道:“快传他进来。”
严世蕃跌跌撞撞地进了皇上的行在,“扑嗵”一声跪在了朱厚熜的脚下,哭着说:“皇上,大事不好,京城……京城有人谋反了!”
朱厚熜“忽”地一下从龙床上坐了起来,吃惊地问:“是谁?”
严世蕃抹了把眼泪,说:“回皇上,是那帮勋贵元老,为首的逆贼是锦衣卫都督永安侯薛林义,还有忠勇侯许世杰、西宁侯宋斌等人。”
有了仇鸾起兵造反的先例,朱厚熜已经隐隐觉得事情绝不可能到此为止,便冷笑一声说:“好嘛,出了一个仇鸾,他们都不安分了,让他们都来吧,朕倒要看看,这些勋贵元老有没有本事把我大明给亡了!对了,我大明硕果仅存的两位‘奉天靖难’的老国公是不是还想再靖难一次?”
大明开国以来,对开疆拓土创建纲治有卓著功勋的文臣武将,依其功绩大小分封为公、侯、伯三等爵位,赐与金书铁券为凭证。跟随明太祖朱元璋造反夺天下的功臣,铁券上书“开国辅运”四字;跟随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的功臣,铁券上书“奉天靖难”四字;之后的皇帝封赏,文臣只能书“守正文臣”、武将只能书“宣力功臣”,这些都是朝廷定制。由于朱元璋洪武后期几次兴起大狱,大肆屠戮功臣,除了自解兵权告老还乡的信国公汤和之外,那些“开国辅运”的功臣被杀了个干干净净;而百年蹉跌,那些“奉天靖难”的功臣也剩了不多几位,其中爵位最高、资历最老的,便是英国公张茂和成国公朱至孝,两人都循例出任过五军都督府大都督这样的荣誉性职务,也都被晋封为位极人臣的正一品太师,如今虽年高老迈,已不再任实职,但论其威望和影响力却不容小视。尤其是这两人前段时日曾带头纠结一帮胡子一大把的勋贵元老闯入皇宫哭闹,后被圈禁在府邸闭门思过。朱厚熜担心他们若是都参与了此事,不但有碍朝廷体面,更给平乱及善后诸多事宜造成很大麻烦。
“回皇上,两位太师老国公有否参与,微臣委实不知。”
朱厚熜心里泛起了一丝疑惑:“他们这等机密之事,你又从何而知?”
严世蕃老老实实回答说:“回皇上,今日傍晚,薛林义那逆贼着人将家父请到府中,窜唆家父与其一同谋反。家父虚与委蛇骗得他们,得空回到家中命微臣赶紧出城奏告皇上。”
“这等大事,薛林义那逆贼为何偏偏与你父亲商议?”
严世蕃心里“咯噔”一下,知道皇上对自己父子二人起了疑心,赶紧说:“不敢欺瞒皇上,家父往日与仇鸾逆贼多有来往,那逆贼还曾认家父为义父,薛林义那逆贼又见家父如今失爱于君父,便以为家父与他们一样对皇上心怀不满……”
朱厚熜冷笑道:“薛林义那逆贼不识分宜阁老之忠心,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大张的牛油巨烛下,此时他才看见严世蕃官袍不整,头上的纱帽也不见了,两只手更是鲜血淋漓,吃惊地问道:“逆贼可是已经杀到了德胜门么?”
严世蕃说:“回皇上,听家父言说,那些逆贼约定今晚子时举火为号,干那逆天之事。微臣出城之时还未见他们起事。”
朱厚熜疑惑地说:“那你为何这等模样?”
严世蕃说:“回皇上,微臣奉家父之命出城奏报皇上,怎奈城门紧闭,微臣又不敢惊动他人,就用绳索从城头坠下。事体紧急,微臣有失官仪玷污官箴之处,还请皇上恕罪。”
朱厚熜感慨地说:“真是疾风识劲草,国难显忠臣啊!你父子于我大明有再造社稷之功,朕不会忘记的。”
严世蕃感动地重重一个头磕在了地上:“微臣父子世受皇恩,忠君报国,义不容辞。”
朱厚熜稍微安定了一点,恼怒地说:“朝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夏言呢?吕芳呢?他们都死了么?”
“这本非微臣可以随意置喙之事,但依微臣愚见,夏阁老如今日夜守在内阁值房处理政务,须臾不得离开;吕公公掌着司礼监,如今又担着京师警备之责。薛贼谋逆事发突然,想必也未曾料到此事。不过,微臣已命家人赶到大内向夏阁老和吕公公禀报……”
朱厚熜没有想到严世蕃竟然帮夏言和吕芳说话,尤其是夏言是他父亲的死对头,他怎会放过这一举扳倒夏言的天赐良机?不禁深深地看着严世蕃,说:“你倒还乖巧,竟帮着他们说话。可夏言倒也罢了,吕芳掌着东厂和镇抚司,那些逆贼私相串连勾结,他怎会也一点都未能觉察?”
“回皇上,吕公公虽掌着东厂和镇抚司,但薛林义那逆贼还是锦衣卫大帅,镇抚司那些人还得卖几分面子于他这个上司……”
朱厚熜想想觉得严世蕃说的有道理,便不再纠缠这个问题,说:“杨尚贤,速令高拱和俞大猷点齐本部兵马,准备随朕入城平叛。”
“奴才遵旨。”杨尚贤说:“奴才敢问一句,可先着人悄悄入城探个究竟?”
“当然应该如此。”朱厚熜说:“如今京城警备之事由你镇抚司掌管,由你多带些人将德胜门给朕控制起来,若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彰仪门也要如此,一律不许出入。你们都机警些个,莫要轻举妄动折损了人手。其他几个太保都赶回大内,切要保护好夏阁老和吕大伴!”
皇上这种时候最先想到的是夏言和吕芳,令杨尚贤十分感动,但他还是迟疑着说:“奴才们都走了,圣驾的拱卫之责……”
朱厚熜怒道:“高拱、俞大猷不会反朕,朕死不了!”待杨尚贤出去之后,他转头对严世蕃说:“快快将详情说给朕听。”
随着严世蕃的奏报,朱厚熜的脸色越来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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