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突然进来了一群国子监生员,吕芳不愿暴露身份,悄悄躲在了一旁。那些监生们见他一身粗衣短打,只当他是来求医问药之人,也就没有留心他,只嚷嚷着说:“东壁兄,快来救人。”
李时珍赶紧捧出了一只药箱,一边飞快地为他们上药包扎,一边嗔怪地说:“早告诉你们没用的,你们总是不听,这下吃苦头了吧!”
看来那些监生与他多有来往,熟不拘礼,有人当场就反驳道:“怎么没用?别看权奸小人势可障天,在朝堂之上巧舌如簧,蒙蔽君父,趾高气扬,凌压同僚,但对士林清议,却也畏惧得紧,我们骂了半日,他们竟无人敢出来应声,便可略见一斑。”
有人兴冲冲地接口道:“对!权奸狗贼所惧者,惟清议而已,今日我辈学子小施惩戒,他必定心生怯意,该深自收敛,闭门思过,不能再如往常一般嚣张强横,飞扬跋扈了!”
李时珍嘴角微微翘起,露出了嘲讽的笑容:“权奸会否收敛自省我不知道,列位怀忠愤奸的君子秀士被打得头破血流,我倒是亲眼见着了。”
尽管是善意的嘲弄,那些年轻气盛又好面子的监生们还是受不了了,有人便说:“李先生,你未曾看见方才刚峰兄一记耳光掴过去,严世蕃那个奸臣谬种脸都吓白了……”
一旁的吕芳心里一震:海刚峰?莫不成他们这些监生竟大闹严府,还跟严世蕃起了冲突?
监生们似乎忘记了方才被严府恶奴打得抱头鼠窜的狼狈,兴高采烈地议论了起来:“哈,瞧他那副亡魂丧胆的模样,活脱脱就象一只丧家之犬,想起来就让人好笑!”
“说的是!若不是那狗贼谬种驱使百十个恶奴,皆都手持凶械,我等定要叫他好看!”
“冲介兄此言差矣!学生一向是不赞同动粗的。”一个年纪稍长的监生揉着额头上的青包,一边吸着冷气,一边说:“奸臣谬种虽则可恶,亦复可鄙,但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辈士人学子持定清议,声讨奸贼,令彼知惧则已足矣,若然他仍不思悔改,国法公理俱在,自有皇上与他计较,是故倒也无须争一时之快,与那帮恶奴当街殴斗,辱了我辈身份。”
有人跺跺脚,说道:“老兄!非是我等要与之争一时之快,自降身份与恶奴相互角力。你当时也曾喊过君子动口不动手,结果怎么着?棍棒照直就朝着你头上砸了过来!照我说,那帮恶奴,甚或还有指使他们行凶作恶的奸臣谬种,可都不是什么君子,你与他们论君子小人之道,岂不大谬!”
那个年长监生想想确实无从反驳,便说:“我辈若只是自卫倒也罢了,只是今日之乱却是刚峰兄先动的手,那奸臣谬种定不会善罢甘休,闹将起来还真真不好办……”
“有什么不好办的?我等抵死不认就是了。说起来,那个奸臣谬种出言如此不逊,令人着实气恼,若非刚峰兄那一巴掌,他还要不知死活地大放厥辞呢!”
他们说话的功夫,李时珍已经帮几个受了外伤的监生处理好了伤口,“咣铛”一声合上了药箱:“不知死活的是你们!妄议国政、詈骂阁臣的罪名都非是你们所能承担的,你们竟还当真动起了手,还是海刚峰先动的手!汝贤,你好糊涂!”
李时珍在他们心目中的威望颇高,一时都没人再出言反驳,人群之中走出一个黑黑瘦瘦的年轻人,正是被李时珍指名道姓斥责的海瑞。他冲李时珍拱拱手说:“李先生责的是。瑞当初也并未有动手之意,不过见其强横死硬,气焰嚣张,实在令人气愤不已。但瑞拙于口舌之辩,不得已才做出那等有辱斯文之事,虽解了心头激愤,却带累诸位学兄受恶奴殴打,实在卤莽……”
“你确是太过卤莽!”那位年长监生说:“打就打了,那奸臣谬种问你姓名,你竟当真一五一十说与他知道。照学生看来,你竟是怕他找不到你这个冤家来寻仇!”
李时珍也吃了一惊:“你真向他通报姓名了?”
“本就躲不过去,何必去躲?再者说了,瑞行止自问无愧于心,又何必隐姓埋名?”海瑞冲周围同窗拱手道:“今日之事皆由学生一人引起,学生这就去顺天府衙自首,若是有人问及此事,诸位学兄尽可将罪责推到学生身上。”
“海刚峰,你休要辱我辈士子!”有人嚷嚷着说:“若是让你一人承担这个罪责,我等圣贤之书都白读了!”
另外一名监生摇着头说:“今日奸臣谬种能指使恶奴手持凶械殴打我辈,你当他手中便没有杀人的刀吗?你我虽食君禄,毕竟未曾出仕为官,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不必自困樊笼。”
“对对对,权奸巧言令色,蒙蔽君父,与之讲道理终归是讲不通的,就如我等今日受恶奴殴打一般。圣人云,‘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刚峰兄该易服改容,先找个地方暂避几日,待京城戒严解了之后寻机出城。群情汹汹,民声鼎沸,权奸再嚣张跋扈,谅他也不敢即时就大肆搜捕。”
“诸位学兄高义,瑞心领了。不过瑞窃以为无此必要,”海瑞再次拱手施礼,慷慨激昂地说:“太史公有云,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若能以微末之躯唤醒君父及朝臣公论,弃奸进贤,则瑞可谓死得其所……”
正在说着,海瑞就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海瑞!”
闻声回过头去,是那个找李时珍求医之人,方才闹哄哄的也看不真切,如今仔细看了,海瑞顿时大惊失色,忙叫了一声:“吕……”,见吕芳正在用严厉的眼色看着自己,忙改口说:“吕先生!”
“海瑞,可否借一步说话?”吕芳不待海瑞回话,就率先走出了出去。
海瑞冲着一脸疑惑的李时珍和众位同窗拱拱手:“这是学生一个恩公,学生与他说几句话。”说完之后,赶紧跟着走了出来。
李时珍所赁居的寓所是京城之中的偏僻之地,转过街角是一条僻静无人的小巷子,吕芳背着手站定了,海瑞上前长揖在地:“海瑞见过吕公公。”
“罢了。”
“吕公公微服出行,瑞眼拙,竟未曾认出,失礼之处万望见谅。”海瑞急切地问道:“吕公公,皇上安否?”
吕芳不耐烦地说:“皇上一切安好。咱家问你,你可是动手打了严世蕃?”
吕芳于他有举荐之恩,海瑞也不好瞒他,只得老老实实地说:“是。”
“快将详情告诉咱家。”
听海瑞讲了刚刚发生在严府门口的一场冲突,吕芳怒道:“好不知事的后生小子!诚如李先生方才说言,你们真真不知死活!妄议国政、詈骂阁臣的罪名也是你们所能承担的?竟还当真动起了手!”
“吕公公……”
“你先听说我!”吕芳喝道:“你们莫非不知,眼下大乱初定,人心浮荡,虏贼随时都会再度进犯,我朝上下若不同舟共济,先自闹将起来,局面如何收拾?社稷还要不要匡扶?中兴还要不要再造?身为太学生,竟做出这等孟浪之事,圣人教诲,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吕芳骂的十分刻薄,海瑞不禁又犯了执拗的脾气,亢声说:“社稷倾覆在即,官军百姓皆应戮力同心,力抗强敌,朝中却有权臣怯敌畏战,力主与虏贼议和,致使朝廷受临城胁贡之奇耻大辱。举国上下,但凡有良知之人皆欲食其肉寝其皮而后快,瑞及同窗愤天下之慨,持定清议,骂奸惩恶,也算不上什么孟浪之举。”
“还在强辩!”吕方冷笑着说:“如若你们还怕大明的天下不够乱,还怕皇上万岁爷不够烦心,就只管闹好了!”
听到吕芳提到皇上,海瑞突然想起了了方才他是在李时珍的寓所,当即大惊失色:“皇上的圣体可是……可是违和?”
吕芳板着脸不说话,只冷哼了一声。
海瑞再次长揖在地:“吕公公,瑞知此事非是人臣可以问的,但皇上身系我大明社稷安危、万民福祉,当此国难,万不能有事,请吕公公代瑞恭请皇上珍惜龙体。瑞愿以贱躯以赎,为皇上祈福添寿。”
吕芳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却还是冷冷地说:“皇上是百官万民的君父,心忧家国社稷天下苍生,只要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少给朝廷添些乱子,龙体自然大安。”
海瑞怎能听不出他话里的嗔怪之意,却说:“此事不只关乎朝廷颜面,更关乎大明国运,绝无退让之余地,还请吕公公体谅。”
“关乎大明国运?”吕芳心里苦笑一声,鞑靼虏贼虽然已经开始撤军,但朱厚熜和朝廷重臣都认为,江南叛乱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在他们退军出大同之前泄露出去,因此,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服眼前这个执拗的年轻人。不过,看看眼前这个年轻人,虽说来京城近一年了,官话中那南方口音也少了许多,但那双眼睛却还是如自己第一次在昭宁寺见到过的那样清澈,仿佛是一汪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潭水,看不到一丝官场中人那种狡黠圆滑的神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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