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儿,吕芳轻叹一声,缓和了语气说道:“你们虽尚未出仕为官,却是国子监受教的太学生,该当安心读书储才,以备日后为朝廷所用,却不该妄议国政,滋生事端。尤其是你海瑞,咱家那日便与你说过,皇上感念你事母至孝,指望着你移孝做忠,为国为民做出一番事业,也成就一段君臣风云际会的千古佳话。你可知道,皇上不仅命咱家慰留你入国子监读书,还时时责咱家暗中察问你的课业,想必对你期望匪浅……”
海瑞向着北面皇宫的方向跪了下来,哽咽着说:“不才海瑞,有辱君父厚望……”不知道是激动,还是自责,他的眼睛变得通红,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知道感念圣恩就好,此地人多嘴杂,你且起来回话。”等海瑞起来之后,吕芳又说:“你是简在帝心之人,可要知道,为政之道可不比做学问。做学问,无非是口舌笔墨之争,只问是非即可,无须顾及其他。然而为政者,乃是势与力之争,除了是非之外,还须顾及利害,相机进退。否则,何止不能成事,恐怕连自保都难。自保尚且不能,你纵有匡时济世、廓清天下之宏愿,也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
盈满眼眶的泪水顺着海瑞消瘦的面颊淌落了下来,一双通红的眼睛却变得又炽热,又明亮:“学生斗胆驳吕公公一句。吕公公方才所言,为政之道乃势力之争,学生万难苟同。概因若是以趋利避害为立身处世之第一要旨,是非则可置之于后。照此说来,岂非‘利’之所在,虽大奸大恶,也不妨为之;‘害’之所存,虽大忠大善,也不妨弃之。如此,试问世间尚有何君子小人之别,朝野尚有何忠奸邪正之分?是以学生陋见,理之所在,势固宜然,则我大明中兴可期,盛世不远;若是衮衮诸公、士人学子皆以利害为重,和光同尘,甚或同流合污,则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害莫大焉!”
又如那日在昭宁寺一般,这个海瑞由衷地感念圣恩,却还是不肯放弃自己心中那固有的认知和理念,不顾两人身份地位的悬殊,当场就硬邦邦地将自己的话顶了回来!但如今之情势却远非当日可比,吕芳也不禁有些恼怒了,冷笑着说:“咱家何曾说过为政之道可以只顾利害,不问是非?但你也要知道,是非也有大小之分,目前朝廷头等大事,乃是逐鞑虏、安社稷、致中兴,其他都是次要。若是一味拘泥成见,不思变通,见小忘大,对家国社稷可就是有害无利了!”
“吕公公所言,学生也并非没有想过,但请吕公公恕学生斗胆放言,”海瑞说:“当今之世,内忧外患,国朝之弊,多如牛毛。皇上宵衣旰食,励精图治,奋万世之雄心,开中兴之伟业,此诚我大明社稷之幸,万民之幸。但以学生愚见,若就其中一枝一节而改革,徒然虚费时日,难收实效,当以大黄、天雄之猛药治其根本。根本一清,枝节便不难救治。所谓根本,无非是正风俗、严纲纪。风俗正则积弊消,纲纪严则君信立。积弊消,君信立,则政令大行于天下,民不易为乱。惟其关键之所在,在于用人一事。用人得当,则坐收事半功倍之效;所用非人,虽有良法,也寸步难行。故朝廷欲求国富民强,治政清平,须得痛下决心,进君子,斥小人。知其为小人者,虽处庙堂之高也应斥之而退;知其为君子者,虽处江湖之远亦应求之而进,务使朝野内外,举国上下,正气伸张,人才得用,如此则家国中兴之伟业便指日可待!”
海瑞的一番慷慨陈辞,根本不能说服吕芳,甚至不能给他带来一丝一毫的触动。作为执掌司礼监十几年的大明内相,他清楚地知道,这位年轻监生的见解固然是堂堂正理,但总觉得太过空泛,甚至可以说是‘大而无当’!若拿去应科举、试策论,或许还有点用处;可是要以之治政安民,或是抵挡鞑靼虏贼的铁骑、江南叛军的大刀,却是全不济事!就以与鞑靼议和之事而论,派出海瑞这样的君子担当钦使,却不知道能否取得严嵩那样令人叹服的好结果!
但是,看着激动得几乎不能自已的海瑞,吕芳的眼前却浮现出了另外一个人的身影,就是那个自缢而死的翰林院修撰陆树德。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心里甚至又发出了“芝兰当道,不得不除”的叹息。但是,除掉了陆树德那株当道的芝兰,却引发了薛陈谋逆,更成为皇上内心深处一个永远的痛,而对于这个来自海南的举子海瑞,也不知道为什么,皇上更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关切,但凡遇到那种刚直清正却又不思变通的臣子,都要比之为海瑞。他若是知道自己一向看重的海瑞伙同着一帮国子监监生到严府闹事,还打了严世蕃,不知道会怎样的生气;但这么大的事情,瞒不住也不该瞒着皇上。可是,又该如何向皇上陈奏此事……
想到这里,他立刻又想到了皇上那日渐加重的焦灼之症,李时珍的方子尽管匪夷所思,却不妨试上一试,若能缓解症状,便是托天之福了。他顾不得再跟海瑞争辩,说:“咱家还有要事在身,没有工夫与你争论对错。咱家再说一遍,你是简在帝心之人,得空还是多想想咱家方才的话。你若真的体念圣恩,咱家今日来此之事,不可说与他人知道!”
“谨遵吕公公之命!”海瑞深深地做了一揖:“圣体安康,乃是社稷之幸、万民之福。万望吕公公代瑞及天下苍生恭请皇上保重龙体。”
走了两步,吕芳却又停住了脚步:“海瑞,咱家再问你一句,你当真要去顺天府衙自首?你可知道,当街詈骂内阁辅臣、殴打朝廷命官,这以下犯上的罪名可不小,轻则削籍戍边,重则身送东市!”
海瑞平静地说:“瑞既已干犯国法,甘愿受国法惩治。”
吕芳深深地看了海瑞一眼,又一次自他眼中看到了陆树德当日的那份从容,心里慨叹一声,说:“难得你还对国法有敬畏之心。那咱家劝你一句,如今营团军监军高拱高大人兼着五城兵马司巡城御史,负有京城治安之责,你找他自首即可,却不必去顺天府衙。”
海瑞一愣:“这是为何?”
吕芳面带不悦之色,说:“为了让你少吃点苦头!你道我大明朝的牢狱是你国子监的讲堂住舍么!”
海瑞总算是明白了,感动地说:“多谢吕公公关照。”
吕芳恢复了往日的冷漠:“你也不必谢我。只要是心里有皇上的人,咱家就认为他还讲点良心。”说完之后,他转身就走。
刚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海瑞叫道:“吕先生请留步。”
到了此时才想到找我求情说项!吕芳站住了,却不回过身来,冷冷地说:“以咱家的身份,能做的也只这么多,能否逃过此劫就看你自家的造化了。”
“吕先生误会了。”海瑞疾步到他的身边,拱手作揖道:“学生本是蛮夷之地的一介书生,承蒙吕先生关照才得入国子监读书习学,先生之恩,学生恐日后无以为报,故此今日想请先生吃餐便饭,不知先生能否准允?”
吕芳一愣,心说这个海瑞还真是个怪人,死到临头竟还有这样的闲情雅致请人吃饭!便推辞道:“当差不由人,你的心意,咱家心领了。”
海瑞笑着说:“一介穷书生也请不起吕先生赴宴吃酒。李先生寓所不远处有一小饭铺,店主是南方人,卖的也都是南方小吃。吕先生若不嫌简慢,还请随学生前去。”
吕芳更觉得奇怪,有心要看他到底想干什么,便不再推辞,跟他一起朝着他所说的小饭铺走去。
走了十数丈就到了那里,海瑞从袖中摸出一串制钱,对吕芳笑笑,说:“真是汗颜得很,学生只有前日刚领到的这一串当月的廪膳银可为一饭之资。”说着,冲在店里忙活的老板喊道:“店家,拿四只荷叶米粑。”
店主看看他手中的那串制钱,说:“这位相公,小店一只粑粑三十文钱,四只要一百二十文,钱不够啊!”
海瑞问道:“店家,五日前你这粑粑还只卖二十五文一只,怎么如今却要三十文?”
“小店的粑粑确实曾卖二十五文一只,可那是五日之前的事儿,”那位店主嘿嘿一笑:“三个月之前,粑粑还只卖两文钱一只呢!世道艰难,相公你请多担待担待吧。”
吕芳灵台一闪,突然明白了海瑞的用意何在,心里不禁又是一声慨叹:难怪皇上竟会如此看重此人!
“那就来三只。”海瑞冲吕芳一笑:“实在对不起,有心想请先生用饭以表谢意,可惜学生囊中羞涩,还请先生海涵一二。”
吕芳接过了海瑞递过来的一只荷叶米粑,却又从海瑞手中拿了一只,说:“皇上龙兴之地在湖广,想必也对南方小吃情有独钟,咱家就借花献佛,转呈御前。”
海瑞的眼睛骤然一亮,赶紧长揖在地:“吕先生若能将此贱物进献皇上,瑞九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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