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团军将诸多兵种逐一展示之后,各支校阅部队再次掉头回来,重新进入校场,在将台上那面不断挥动的红旗指挥下,开始互相穿插跑动。起初,阅武厅上的朱厚熜和其他文官都觉得乱纷纷的,不成个样子,只有英国公张茂等一干军中硕勋的脸上越发露出了欣喜甚至感慨的神色。
果然,片刻之后,全部兵马已经按照明军经典的兵力部署,摆成了一个严整的方阵,骑兵在最外侧的两翼游击,火铳手在前,弓箭手居中,护卫中军大营的盾牌手和长枪兵之后,是代替神龙炮队的佛郎机轻炮战车。
这时,将台上的黄旗举起,鼓声又隆隆地响了起来,校场上的全体将士蓦地放开喉咙,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呐喊,两翼的骑兵开始迅猛冲锋,朝阅武厅直扑过来。
正看得起劲的诸人都吓了一大跳:莫非营团军心怀异志,要谋刺王驾不成?!
阅武厅下周围护卫的御林军军校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刀枪,厅下观看演武的那些指挥使、统领们也都不约而同地将手伸向了腰间,要抽出刀剑护驾。可惜他们都摸了一个空——不是锦衣卫、御林军的军校,谁能带着兵刃接近王驾?!
锦衣卫大太保杨尚贤一只蒲扇大的手重重地拍在了高拱的肩上,显然只要营团军的骑兵再敢欺进阅武厅,他就要将高拱擒下。
尽管象模象样地穿着甲胄,但高拱毕竟是书生出身,哪里受得了大内第一高手这样的重击,顿时“唉吆!”一声,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撞到了皇上的身上。
也不知道在出神地想着什么,至今还懵懵懂懂的朱厚熜警醒过来,问道:“怎么啦?”
“回主子——”杨尚贤刚要请旨将纵兵谋刺王驾的高拱拿下,却见一声锣响,来势汹汹的骑兵又掉转马头,四散退去,忙改口说:“奴才不明白骑兵为何这么快便退兵而去,想请教高大人。”
朱厚熜笑道:“亏你当日还陪着朕全程观看了德胜门一战,竟看不出来他们这是演绎当日战斗经过。”
“奴才不晓军事,若不是主子提示,竟真的未曾看出来呢!”说着,杨尚贤冲着疼得呲牙咧嘴的高拱抱歉地一笑,收回了按在他肩膀上的大手,又说:“高大人匠心独具,做出这等精妙绝伦的安排,我等才得以再次目睹营团军大破虏贼之役。”
对于杨尚贤的用意,高拱自然心知肚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为各位大臣演绎当日之役全貌是皇上的圣谕,下官怎敢贪天之功!”
杨尚贤忙又冲着他悄悄做了一个鬼脸,说:“那场激战,皇上不但亲冒矢石,视察战场,更要亲历战阵,率众厮杀,还多亏了高大人拼死拦住了御驾。如若不然,吕公公还不得治奴才们办差不力之罪啊?”
吕芳也从旁帮腔,感慨地说:“高大人忠心护主之情,纵是我们这些奴才也是难以企及!”
见吕芳也开了口,高拱的脸色才舒缓下来,却听到朱厚熜冷哼一声:“你们几人竟还有脸在朕的面前互相吹捧!若不是你们拦着,朕怎会在全军将士奋勇杀敌之时袖手旁观做个看客?至今思之,朕仍觉得是此战最大的遗憾!”
坐在身旁的严嵩忙说:“皇上英明神武,汉武唐宗也难以比肩。但我大明有数百万将士拱卫家国,何需万乘之君亲持坚锐,以身犯险?”
提起这件事,朱厚熜还是一肚子的怨气:“话虽如此,当初成祖文皇帝及正德先帝都曾亲历战阵激励将士,并曾手刃敌寇,朕却不能上阵杀敌,岂不令两位先帝笑朕怯懦无为?”
往常这个时候,那些心机活泛的王公大臣们都该凑趣说些颂圣的话,但今日却都沉默了下来。因为这又涉及到了一个很敏感的问题:若说当初明成祖朱棣起兵靖难之时御驾亲征是迫不得已;明武宗在宁王朱宸濠叛乱之时也御驾亲征,就分明是多此一举,满朝文武还为此俯阙痛哭,陈情劝阻而未果。皇上虽收回了御驾亲征平定江南叛乱的成命,此时却又专门提到这两位先帝,大概还是有意要这么做。王驾轻出九重与朝廷规制不符,且关乎社稷存续,即便是一向逢迎上意的严嵩也不敢再给本来心火就盛的皇上再添一把柴。
好在荣王阿宝的话打破了令人尴尬的沉寂:“皇帝哥哥,当日大战也如这般布置么?那些火铳手、弓箭手跑来跑去的做什么?”
众人收回思绪,看场中阵势,原来骑兵退回之后,排成线形队列的火铳手作势放了铳之后,就换上弓箭手放箭狙击蒙古骑兵。因是演练,火铳手和弓箭手都没有真的发铳放箭,于军事一窍不通的荣王阿宝就看不明白了。
朱厚熜耐心地给他解释了半天,荣王阿宝才明白了过来,说:“嘿嘿,臣弟还当是那些火铳手怯敌畏战,要躲在阵营之后呢!”
这个不学无术的混帐王爷竟然如此出言不逊,侮辱自己最为倚重的营团军,朱厚熜很不高兴,便别过脸去不理他。英国公张茂忙给他解释说火铳手以短管火铳为兵器,无法与欺进之敌肉搏,因而放铳之后便要退回本阵,由盾牌手和长枪兵接敌。
荣王阿宝没有觉察出皇上情绪的变化,说:“为何不给火铳手发上刀枪,让他们也留在阵前杀敌?”
他的话引起了英国公张茂、成国公朱至孝等军中硕勋的轻声一笑:为了精确瞄准,军中规定火铳手必须双手持铳,怎么可能腾出一只手来拿刀枪?加之诸兵种各司其职,分工明确,是为了平日进行针对性的操练以提高战力,岂能舍本逐末,让火铳手再习学刀枪之术!
谁知道这个不学无术的王爷如此幼稚可笑的一句话,竟然解开了朱厚熜一直郁积在心中的一个问题,他欣喜地回过头来,拍了拍荣王阿宝的肩膀:“哈哈,真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啊!阿宝,你可为国朝又立下了一大功!”
众人尚在疑惑之中,朱厚熜对吕芳说:“派人传兵工总署署长、军器局郎中午门候旨,朕阅兵完毕回宫便要召见他们。哦,将技术总监何儒何大人、军器局主事胡渭奇也一并传来。对了,元日劳烦他们苦候未免不近人情,赐宴于他们,着陈洪作陪。”
内侍领命而去之后,朱厚熜又命人伺候纸笔——跟随皇上一起出行的还有翰林院的待诏,随身带着笔墨,随时记录皇上的言行,并准备以诗文歌赋记载这千古难逢的盛典,当即就给皇上铺开了宣纸,朱厚熜兴致勃勃地又写又画了起来。身旁诸人大着胆子凑过去看,只见皇上画了一个稀奇古怪的刀具图样,谁也看不懂,但又不敢出声询问,就都转头去看营团军演武。
再现了当日德胜门一战的全过程之后,将台上的红旗再度举起,校场上的兵马在战鼓的助威声中,迅速奔走起来。转眼之间,聚集在一起的各军按兵种分散列队,排成五个整齐划一的方阵。继而,将台上竖起了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六个大字:方阵变长蛇阵。果然,五个方阵迅即变成了五列长蛇状的纵队,这便是在中国军事史上久负盛名的“击其首则尾应,击其尾则首应,击其中则首尾皆应”的一字长蛇阵。
当朱厚熜忙完手头的活计,又将目光投向了校场演武的将士们之时,正轮到炮队演练,只见一长串的战车随着旗语和鼓声,迅疾向中间猬集,首尾相连结成了一个圆形的阵营,将步骑士卒都拱卫其中,炮口自战车箱板的洞口中伸出,直指阵外。
英国公张茂转头问高拱:“肃卿啊,这是什么阵法?”
高拱微微欠身说:“回老公帅,这是我营团军戚将军在率军操练之时创出的阵法,名曰铁桶阵。”
“铁桶阵?”张茂虽是三朝元老、军中硕勋,但战车队是皇上首创的新式兵种,他也知之不多,在心里琢磨了一阵之后还是不明就里,便又问道:“此阵可有何用?”
尽管张茂的话问得很唐突,但高拱还是耐心地解释说,我军步卒野战之力不及强悍的蒙古骑兵,凭城据险尚可一战,若是在旷野之中遭遇敌骑,便有力所不逮之虞。营团军奉旨组建战车队之后,觉得这是一个克敌制胜的良策,并辅之以骑兵和步兵,野战之时先派出骑兵迎敌接战,战车队可借这个时间结成圆形或方形的防御阵营,将火铳手、弓箭手、盾牌手和长枪兵等步战之卒护卫其中。一俟结阵完毕,骑兵便可与敌脱离接触,由战车队以炮火杀伤敌人。战车的厢体正好与坚壁阵的用途一样,抵挡敌军冲锋,避免敌军骑兵直接冲击本阵,造成步卒的伤亡。
朱厚熜听得怦然心动:古往今来,遭遇敌军精锐重骑,若不能以骑兵与之对冲决战,便要以强弓硬弩射住阵脚,由步卒结成坚壁阵,以血肉之躯迎击骑兵,往往伤亡极大仍不免全军溃于一旦。如今有了战车及这铁桶阵,明军也可与蒙古骑兵一决胜负了!
“果然精妙!”张茂随口赞叹了一句,话锋突然一转:“不过,江南之地水网纵横,战车铁桶阵无法使用,不若以原有各阵为主,可不必操练此阵。”
“张老公帅言之有理。不过,在朕看来,区区江南蟊贼何足挂齿,”朱厚熜伸手指着北方,笑着说:“那一望无垠的大草原,才是我大明热血男儿建功立业之地!”
在那一刻,所有人都被皇上话语中的自信和豪气震慑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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