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足有一个时辰,营团军为诸位贵宾逐一演示各种常用阵法,什么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太极阵、八卦阵等等,不一而足。各种阵法整齐有序,变化迅捷,且连变十余阵而不见将士有丝毫困乏松懈之处,不但文臣们看得如痴如醉,赞不绝口;就连那些向来对皇上总是高看营团军一眼而颇有微词的武将们,也是深表叹服,兴高采烈地连连叫好,更从心底里油然生出一股豪迈奋发之情来。
终于,阵法操演完了,按照预先的安排,还有一场小规模的实战演习。大队兵马退场,只留下了上千名士卒来回奔忙,抬来了许多木栅、鹿砦,搭建成一个带辕门的临时营寨,将校场中间围了起来。营寨之中还张起数十座帐篷,竖起了一面中军大旗,俨然就是行军作战时的样子。当一切都架设完毕之后,戚继光带着那上千士卒进驻到营寨之中。
负责指挥调度的,仍是指挥使俞大猷,显然平时已操练的极其娴熟,没见他怎么奔忙,一切便已安排就绪。再次来到阅武厅请得圣旨之后,他回到将台挥动红旗,宣布实战演习正式开始了。
一声号炮,西边校场入口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几个黑点,正朝这边快速奔来。片刻之后,黑点逐渐扩大,原来是五骑探卒。他们一直奔到辕门之前才翻身下马,急冲冲奔入营寨。紧接着,营寨之中就擂起了鼓来,鼓声异常的急促,正是明军定制点兵鼓。几个统领、千总正在营中带队操练,一听鼓声响起,便立即奔向中军大帐。过了片刻,他们各自手持令箭走出来,开始集合兵马,高声传达主将的命令,大意是据探马来报,有敌军数百骑来袭,离此只有数里之遥,各营军马即可分头行动,于营外设伏,待敌人一到,奋勇杀出,聚而歼之,不得有误,违令者斩等等。全体士卒齐声应命,在军将的指挥下,在营地之外各找地方埋伏了起来。扮演主将的戚继光也在亲兵的护卫下撤出了营寨。
过不多时,远处烟尘大起,一队数百人的骑兵正在衔枚疾进。他们一不摇旗呐喊,二不吹角鸣号,只听见马蹄蹴踏地面所发出的急雨般的声响。很快地,这支人马已经奔到校场之中,众人又看见,大概是为了易于识别的缘故,这些人反穿着羊皮袄,而且都没有戴头盔,光着脑袋,头发一律束在天灵盖上,看上去倒真有几分象是那些蛮夷之人。这样的装扮十分滑稽可笑,引得阅武厅上包括皇上在内的所有贵宾一阵哄堂大笑。
来袭的“敌军”高举火把,闯入辕门,将手中的火把朝着帐篷上扔了上去,帐篷熊熊燃烧起来,他们又拔出腰刀,直扑中军帅帐。随即就发现营寨之中早已空无一人,为首的“敌酋”高叫了一声:“有诈!”急忙带着兵士要退出去。
又是一声号炮,伏兵四处,各举刀枪,猛扑上前,将那数百名“敌军”团团围住,与其厮杀在一起。
与后世所有的军事演习一样,来袭的“敌军”自然还是营团军自家兵马扮演,其结果也必定是一鼓被擒,献俘帐下。不过,营团军为了这千古未有的天子元日阅兵也着实下了一番苦功夫,双方相持格斗的异常激烈,“我军”自然是谋定而动,士气高涨,即便是被团团包围的“敌军”也奋力突围,拼死不降,虽说手持的是操练用的木制刀枪,但“敌”“我”双方兵士都一招一式都十分卖力,真打真斗,不时有人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还有不少人都或轻或重地挂了彩。
这种实战演习虽有作戏的成分,但比之刚才操演阵法,形式又自不同,而且更有趣得多,诸位贵宾看得直呼“过瘾”,惟有国子监祭酒田仰--一个与那参与谋逆而自裁的陈以勤齐名的国朝当代大儒--摇头晃脑,叹息不已:“操练演武,点到为止即可,何必以性命相搏,徒增伤亡!”
国子监是耍龙尾的小九卿衙门,在观赏演武诸人之中,田仰品秩最低,只是叨陪末座而已,此刻又说出如此迂腐外行的话,引得阅武厅上众人一阵大笑。
朱厚熜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田大人所言极是!一干参演军卒均应依律法军规治罪。”
见皇上有如此兴致,和臣子开起了玩笑,英国公张茂也凑趣说:“皇上圣明!我大明军法明定,军中不得殴斗,不论何因,杀伤同伴之人,罪轻者打,罪重者杀。可将这一千五百名军卒俱都拿下,斩迄报来!”
在场诸人都明白他们是拿田仰寻开心,都憋着笑不说话。只有田仰不明就里,听到张茂说要将这一千五百名军卒全部斩首,以为自己随便的一句议论竟害了一千五百名军卒的性命,吓得面色惨白,忙说:“这……这不大合适吧……”
张茂大声武气说:“咄!田老夫子,须知军中可不同你那国子监的课舍讲堂,讲究的是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哪有什么合适不合适之说!”
田仰梗着脖子反驳道:“张老公帅此言差矣!我大明立朝百七十年,祖宗法纪俱在,即便处决一升斗小民,亦须经地方官府三推六问,交大理寺复核,由刑部奏报皇上定夺,岂能一言定谳,立决千五百人性命!”
见田仰摇头晃脑地当真与张茂争辩,严嵩也憋着笑,点点头说道:“学生也以为老公帅此议确是不妥,既然军法载有明文,罪轻者打,罪重者杀。也应甄别罪轻罪重,不该一概斩之。依学生看来,杀伤同伴者不过五百余人,只将他们明正典刑即可。”
张茂说:“即便依严阁老与田大人所议,只将那五百名军卒以杀伤同伴论罪,但其余军卒袖手坐视同伴被杀伤,也该以临阵脱逃论罪,亦当斩首示众,以正军法!”
田仰更是急得面红耳赤,忙不迭声地替那些军卒辩说道:“他们……他们可是奉命行事啊!”
“哦!田大人言之有理,言之有理。”李春芳也参与了进来,拈着胡须,沉吟着说:“《大明律》载有明文,奉命行事是公罪,公罪不究。这一千五百名军卒确有可怜可悯之处,该当将监营团军高拱与正副指挥使俞大猷与戚继光三人罢官削职,交付有司依律论罪。”
田仰连连摆手:“下官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情急之下,他慌忙给皇上跪了下来:“启奏皇上,如今江南未定,四海腾波,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恳请皇上赦免高拱等人之罪,准其军前效力,戴罪立功……”
看他数九寒天竟急出了一头的冷汗,朱厚熜笑得快要岔气了:“哈哈哈,田大人快快请起,当然不能以此事治高拱等人之罪!”
田仰却不起来:“皇上仁德天厚,还请皇上一并赦免军卒罪责。”
“他们都在跟你耍笑呢!军中有规制,演武如战场,操练之时只要不是故意杀伤同伴,一律不予追究。”
田仰这才站了起来,嘴里还说:“请皇上恕老臣多嘴。操练毕竟不同两军阵前厮杀,下手总要有个分寸,军中袍泽相残,不免伤了和气,更有损士气……”
张茂笑着说:“田老夫子,你且想一想,在演武场上流血流汗,总好过战场上负伤送命,惟有严加操练,方可练出百战强兵啊!”
到了此时,田仰才相信众人是在与自己开玩笑,摇摇头说:“人命如天,岂能做戏谑之资!”
这句话说的朱厚熜也不好意思起来,同僚之间开个玩笑尚可,天子无戏言,自己身为皇帝,举动为天下臣民百姓的表率,怎么也能随便开玩笑?忙正色说道:“田大人言之有理,是朕行事孟浪,当予田大人并营团军全军将士赔罪才是。”
田仰又慌了神,跪了下来:“吾皇圣明天纵,比尧舜而多武功,方汤武而无惭德,虚心纳谏更较唐宗宋祖还胜一筹……”
荣王阿宝不满地说:“都是你这书呆子惹的祸,明明不通晓军事偏要多嘴……”
朱厚熜忙摆摆手打断了阿宝的话:“古人云闻过则喜,闻过即改,朕虽贵为天子,也概莫能外。你可知道,朝廷讨伐江南逆贼的檄文便是田大人起草的,文辞犀利,正气凛然,传诸天下,举国臣民百姓无不感怀激烈,血沸胸臆!在朕看来,田大人虽不通晓军事,一支秃笔,胜似十万雄兵!”
说到这里,他突然又想到此前商议由翰林院、国子监这两个学府衙门协助通政使司编印民报一事,田仰等人认为圣人有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对此并不热心,便又说:“田大人,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朕委派你参与编印民报,是要以之为讨逆一大利器,宣传朝廷仁政,力促农耕实业,更以春秋大义激励百官万民戮力同心、共赴国难!”
得了皇上的亲口赞誉,田仰很是得意,一边叩头谢恩,一边慷慨激昂地说:“吾皇圣明,臣谨领圣谕!”起身之后,他又冲其他诸位大臣握紧了拳头:“休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老朽虽手无缚鸡之力,却有笔如刀,将以此身与百官万民共愤君父之慨,平逆贼,定家邦,不灭楼兰誓不还!”
他那一副郑重其事,恨不能“灭此朝食”的表情与方才那紧张失措的模样反差实在太大,令朱厚熜与诸位大臣再次捧腹大笑,阅武厅上一派君臣和衷共济,其乐融融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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