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一听说杨博、戚继光杀了中军炮营的队官,张茂心中也隐隐有些不快,但他从军几十年,自然知道杨博所说的“我军将士无不激愤莫名”这句话的分量,虽然未必会由此激起兵变,但营团军是皇上一直看重的天下第一强兵,更是此次南下平叛的主力,劈山夺路、涉水架桥这些啃骨头的事情都要仰仗他们来做,他可不愿意为了一个小小的炮营队官,便寒了营团军全军将士的心!当即冷笑道:“亏你也是投身行伍近二十年的人,竟说出这种鸟话!你治军不严、御下无方,属下不遵将令,杨大人、戚将军依律斩之,这有什么错?还求本帅为你做主?照本帅当年的脾气,该将你一并就地正法才是!还不快快谢过杨大人、戚将军不杀之恩!”
田东委屈地叫了一声:“大帅……”
张茂一道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久掌兵权积成的威严立刻将田东下面的话逼了回去,他只得悻悻然地歪着脖子,冲杨博和戚继光一抱拳:“末将治军不严、御下无方,乞请杨大人、戚军门见谅!”
戚继光将脸色缓和了下来,冲张茂抱拳施礼道:“谢大帅秉公明断!”
接着,他转身冲田东抱拳施礼道:“末将也有行事孟浪之处,请田将军不要见怪!明日我军再攻城之时,还请田将军督率所部予以配合。”
“这——”田东大惊失色,忙将求助的眼色又投向了张茂。
张茂说:“论说中军炮营已配属营团军指挥,当听命于杨大人与戚将军,本帅也不便横加干涉,但此事倒也棘手得很,还需从长计议。两位,请坐下说。”
杨博、戚继光谢了罪,在帅案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张茂说:“田将军禀报敌人用厌胜之术,倒也不是空穴来风。方才吕公公得锦衣卫线报,江南那帮乱臣贼子已闻说御制神龙炮的威力不凡,千方百计寻求破解之法。龙虎山张天师不满朝廷剥夺他正二品的金印,献出此厌胜之计,还派了他的嫡传大弟子丘机处丘真人来徐州协助叛军守城,今日在城上设坛做法的便是此人。”说着,他不胜感慨地说:“丘机处便是曾被皇上封为‘紫薇妙法真人’的那位丘道长,大约六七年前,本帅曾在京城见过他一次,果然仙风道骨,非同凡人,一身道法更是高明无比,能勘破生死玄机,还能隔空取物、耳朵识字,有他做法厌胜,确是我军之心腹大患……”
张茂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杨博和戚继光听得面面相觑:莫非来了一个杂毛老道,几十万大军就困守城下,裹足不前吗?
过了好半天,杨博回过神来,试探着问道:“既然如此,明日我营团军还进攻与否?”
张茂叹了口气:“本帅当年曾率军在徐州驻扎两年之久,深知其城高沟深,没有火炮助阵,万难攻克。且让将士们安心休整待命吧……”
戚继光起身,冲张茂抱拳施礼道:“大帅,末将有一事不明,恳请大帅明示:若是那杂毛老道一直不离开徐州,是否我军就只能望城兴叹?”
张茂听出戚继光话语之中隐含的嘲讽之意,但他却不想和这个才干卓绝又得皇上宠信的年轻人计较,便耐心解释道:“当然不是!方才田将军奏报之后,本帅就再三思虑,托皇上洪福,倒叫本帅想出了几条破敌之策……”说到紧要之处,张茂似乎故意要卖关子,便住口不往下说,捋着那一蓬长及胸腹的雪白胡须,面带微笑地看着杨博和戚继光两人。
杨博还在斟酌如何开口,戚继光已经忍不住了,便说:“若无保密之需,末将斗胆乞请大帅示下破敌良策。”
张茂一是本来就等着他们凑趣发问,二来也要趁这个机会拉拢这两个手握大明第一强兵的文武之臣,便笑着说:“尽管兵略战策确须保密,以免敌人侦知之后早做防备,但杨大人、戚将军乃朝廷忠良之臣,又是天下属望的一等青年干才,本帅的这些想法还需两位帮着参详指正呢!”
客气之后,他掰着指头说:“破敌之策有二,一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敌既用道家行厌胜之术来阻我,我可请释家以无上佛法之力破之。此地距河南嵩山颇近,本帅又素闻嵩山少林寺觉远方丈佛法高深,可速派人敦请他下山助朝廷一臂之力。觉远大师乃方外高人,但我以春秋节烈大义晓谕之,以天下苍生苦难感化之,想必他定能欣然成行,以大慈大悲之心诵经咏佛,化解妖道邪术,助我军破阵杀敌;二是釜底抽薪,可遣密使往谒龙虎山张天师,劝诫其不可助纣为虐、妄造杀孽,命其顺天应命,召回丘真人,叛军无所可依,是必军心大乱,纵有金城汤池,又焉能挡我王师?!”
说到这里,他似乎也被自己双管齐下的奇谋妙策所打动了,不禁得意地笑了起来。不过,只笑了两声,他突然想起吕芳这个监军也在座,便收敛了笑容,冲正在端着茶碗小口小口呷饮的吕芳点点头,说:“兹事体大,虽来不及请旨,本帅还需与陈侯帅商议,并呈请吕公公同意之后,再依计行事。”
吕芳客气地说:“军中之事但由张老公帅与陈侯帅两人会商酌定,咱家没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
期盼了许久,没想到听到的是这样的“破敌之策”,戚继光心中气苦,话语之中也带出了几分情绪:“依大帅之计行事,若还不能奏效,我军又如之奈何?”
张茂出身簪缨世家,袭爵掌军数十年,还很少有人敢这样当面质疑自己的计谋不能奏效,心中便很是不快,沉下脸,说:“本帅受皇上之托,率倾国之师南下平叛,自不能尸位素餐,误国误军。以上两策不行,本帅还有两条弥补救急之策。其一,锦衣卫已有密探潜入徐州城中,可请吕公公命其伺机除掉妖道,断了叛军厌胜我军之念想。说起来我军乃是奉敕平叛的堂堂王师,自不该用此诡计,但所谓事急从权,道不足,术补之,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其二,叛军阻我军攻城,多仰仗其火器之利,可待雨天敌火器难用之时再举兵进攻,也就无所谓厌胜不厌胜之事了。”
戚继光万万没有想到,张茂身为军中硕勋,又为平叛军主帅,竟如此颟顸,想出这样更为荒谬的“弥补救急之策”,心中的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大帅,雨天敌军火器不能用,我军火器便也不能用,我军火炮之利,十倍于敌,此前攻城拔寨,敌人望风披靡,便是明证。如今怎能自废武功?再者说了,敌人居高临下,即便不用火器,单以箭石挡我,将士们要越过数丈宽的护城河,越过河城之间十数丈的开阔地,还要爬上高逾数丈的城墙,伤亡必定不小……”
听他出言不逊,张茂怒气冲冲地说:“敌人使出厌胜邪术,我军火炮便不能用,本帅并未驱赶你营团军强行攻城,已是体恤爱护将士性命。破解厌胜邪术之策你担心不能奏效,弥补救急之策你又不同意,干脆,这个帅印由你来掌好了!”
戚继光刚要出声抗辩,一旁的杨博赶紧起身跪了下来,悄悄拉了拉他甲胄揽裙的下摆。戚继光会过意来,很不情愿地跟着跪下:“末将不敢……”
张茂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就凭你这黄口小儿,也敢质疑本帅的方略?本帅告诉你,本帅从军之时,你爹还未曾袭登州卫之职呢!”
戚继光本就年轻气盛,又得皇上宠信,骤然拔擢于高位,旁人看在皇上的面子上,和他说话一向都很客气,还从未被人如此指着鼻子大骂,不禁也冲动了起来:“大帅如此用兵,末将万难苟同!”
张茂气得胡子乱颤:“那你有何破敌之策,本帅洗耳恭听。”
“厌胜之说本就荒诞不经,怎能畏惧如虎?”
张茂冷笑道:“你说厌胜之说荒诞不经,可炮营之人却深信不疑。莫非你要本帅不顾将士性命,强令他们放炮?若是因此炸膛,折损了炮手性命,甚或由此激成兵变,是你担罪还是本帅担罪?”
“末将不敢!”戚继光说:“恳请大帅恩准,为我营团军神机营补充弹药,我营团军愿以一军之力承担攻城之任。”
“戚继光,你也太狂妄自大了吧?徐州城中叛军有八十万之众,你营团军不过五万余人,又怎能侈谈独立承担攻城之任?”
“末将愿立军令状,拿不下徐州城,末将以死谢罪!”
“且不说营团军不是你戚继光家的私兵,不能为了你的一时意气便折损于徐州城下;倘若初战不利,全军士气必定大受影响,到时候就算将你军前正法,又怎能挽回士气于万一?你贪功心切,本帅还要顾及皇上的平叛大业呢!”张茂冷笑道:“再者说来,弹药已分发各军,后援尚未送至,总不成让本帅下令从各军手中夺回来,专供你营团军之用吧?你营团军是大明的军队,莫非其他各军便不是大明的军队?可笑!”
寻常各军之间调剂军需也不是不可以,张茂这样说就是在故意刁难了,戚继光情急之下,大声吼道:“不必从各军调用,仍由中军炮营参战。炮营之人忌惮敌人厌胜之术,末将愿亲自操炮,以正视听!”
张茂嘲讽道:“你是皇上心腹爱将,本帅可不敢让你轻身涉险。”
话赶话说到这里,戚继光也就无所顾及了,说:“以身许国,末将之愿,不劳大帅挂念!侥幸不死,末将要上疏参你迷信方术、误国误军之罪!”
张茂勃然大怒,愤然从帅椅上站了起来,怒视着戚继光,随即却又强压着怒火,冷哼一声:“本帅就等着拜读尊驾弹章!”
见戚继光已经公然与张茂翻脸,跪在一旁的杨博吓得面容失色,有心要出言阻止戚继光,可这种情势,哪有他回旋说项的余地?
这个时候,一直坐在那里,皱着眉头不说话的吕芳“啪”地一声,将手中的茶碗在地上摔得粉碎。
众人同时心里一凛,知道这个身份特殊的监军终于忍不住发火了,就都再不敢说话,将目光投向了阴沉着脸的吕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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