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芳受命为监军,执掌平叛军。但在临行之前,皇上曾再三叮嘱他恪守祖宗家法,不可随意干涉兵事,还握着他的手,恳切地说:“太祖曾有圣训,曰‘内臣不得干预政事,预者斩’,按说内官出使于外,本不合朝廷规制,但时下这种情势,大概也只有你能让朕放心,也只好让你勉为其难了。不过,为了遵行太祖圣训,堵塞那些迂腐朝臣的书生之见,朕要为宫里出镇之人定下一条规矩:出京只带眼睛和耳朵,查看、听取各地政声民情,却不能对九边及各地军政之务随意指手画脚;入京只带嘴巴,把所听所见的一切都详细奏报于朕,却不能接受内阁、五府、六部诸位文武大臣的请托说项,为外臣边将巧言饰非,蒙蔽圣听,欺瞒朕躬。这条规矩,就由你而始。此外,所谓兵者,凶也!行军打仗非你所长,更难测吉凶,你身负的责任何其之重。为了不至成为他们推卸败军之责的挡箭牌,你切记一定要照朕说的这样去做。”因此,率军出京而始,尽管张茂等人事事都要请示他,可他从来都由他们自行酌处,不提任何意见,只是专心催促军需供应总署和各省军粮转运使衙门及时调运军需粮秣,保证供给,赢得了全军将士的衷心拥戴。
不过,有道是将帅失和,六军之难。即便他再韬光养晦,不干涉军务,可事情已经闹到了将帅公然翻脸的地步,身为监军,无论谁来评理他都难辞其咎,因此也就不能不开口了:“戚继光!你好大的胆子!咱家已听够多时,身为偏裨将佐,竟公然顶撞统军大帅,还叫嚣要上疏弹劾,你可知我大明自有律法军规在吗?!”
由于气愤,吕芳顾不得象平日那样刻意掩饰声音,不知不觉中带出的太监所特有的尖细嗓音在偌大的帅帐之中回荡,显得格外尖利刺耳。
戚继光没有想到向来慈眉善目的吕公公发起怒来也是如此骇人,忙说:“吕公公,末将--”
“住口!”吕芳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咱家问你,你因何之故斩杀中军炮营队官名马忠者?”
“他临阵怯敌,不遵将令……”
“好一句‘临阵怯敌,不遵将令’!”吕芳冷笑道:“张老公帅命你等到雨天再率部进攻,你推委说将士伤亡过大,不愿奉命。可是临阵怯敌?可是不遵将令?张老公帅是否也该如你斩杀马忠之例,请天子剑斩你于军前,以正军规?”
戚继光语塞,吕芳又说:“你本是边镇卫所一偏裨小校,皇上将你不次简拔至军中显位,如今更许你执掌营团军,可是让你如此嚣张跋扈,对抗上宪的?你平日自诩治军甚严,莫非连‘令行禁止,虽误亦行’的道理也不明白?哼!众人都夸你是将才,咱家看来,也不过尔尔!”
眼见得戚继光已得罪了张茂,吕芳也是这个态度,看来戚继光凶多吉少,杨博不得不出面打圆场了:“吕公公,今日之战我营团军伤亡甚大,戚将军一时激愤痛切,出言无状,自是犯下了大罪。惟是敌人狡诈,施出厌胜妖术……”
“住口!”吕芳又厉声喝止了杨博:“好你个杨博,亏你还是两榜进士、科甲正途出身,竟一口一个‘厌胜’!你晓不晓得神龙炮乃是皇上得之天授的御制火器?区区妖道邪术,岂能厌胜天物?如此狂悖之言,置君父天威于何地?!”
正在洋洋得意的张茂和正在暗自沮丧的杨博、戚继光猛然醒悟过来:是啊,神龙炮是皇上御赐图谱所制,谁还敢说会被厌胜?顷刻之间,各人的心情来了个天翻地覆的变化。愤然站立的张茂无力地跌坐在帅椅之上,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显得十分尴尬;跪在脚下的杨博和戚继光尽管还是不敢抬头,却将腰杆挺直了几分。
其实,一言扭转乾坤的吕芳心中也明白,这不能怪张茂怯懦迷信,始作俑者还是那位垂拱九重的万民君父!
龙虎山张天师其人确实非同寻常,他是名震遐迩的道家一大宗师,嘉靖初年,皇上崇信道教、迷恋方术,封其为“清虚忠教护国天师”,赐二品金印,还曾遣使敦请他进宫,被他以“年高老迈,不问世事久矣”为由,封还了御笔亲书的敕书,逊谢不至,但推荐了门下弟子邵元节进宫侍奉御前。邵元节时常为皇上主持斋醮之事,还献上道家阴阳双修大法,为嘉靖解决了子嗣之忧,甚得嘉靖的恩宠礼遇,不但被封为礼部尚书,赏一品服饰俸禄,还在禁宫旁侧为其建造了“真人府”,堪称有明一代前所未有的一大异数。
不过,这都已是昨日黄花。嘉靖二十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壬寅宫变”,一夜之间,皇上竟幡然悔悟,不但将邵元节、陶仲文等窃居朝堂、亵渎朝纲的杂毛老道下狱治罪;还以“至高至大者天,岂能有师乎?”的理由,将龙虎山张天师“清虚忠教护国天师”的封号褫夺,所赐二品金印也被追回,念他毕竟算是全国颇有影响力的宗教界人士,勉强依照前朝旧制,给他保留了个六品银印,每年不到百两银子的俸禄照给不误,但随即又于去年年中在龙虎山设立从五品提举衙门,由礼部委派官员任提举,管理山政和一应宫观事务,每年还要定额收取一万五千两的香税银。如此天渊之别,难怪“年高老迈,不问世事久矣”的张天师也无法安心求道修业,要愤然派弟子出山,在这万丈红尘中搅起一场玄风道雨!
但是,这些事情都涉及主子的圣誉,吕芳绝不会对任何人泄露半个字,因此,他依然板着脸,对杨博和戚继光说:“姑念你二人并营团军报国心切,妄言之罪及顶撞上宪之罪暂且记下,容你等戴罪立功。且速速回去整顿兵马,明日再率军攻城。戚继光!”
戚继光响亮地回答道:“末将在!”
“你不是自请要亲自操炮吗?就准你所请,明日由你操炮。”
“末将遵命!”
吕芳又转头对一直尴尬地站在角落里的中军炮营统领田东说:“田将军!”
田东慌忙跪了下来:“末……末将在……”
“戚将军愿亲身示范,以正视听,可他毕竟不是你炮营的炮手。明日你率炮营待命,待戚将军发炮之后,你们便要遵其号令,全力协助营团军攻城,再有违命者,立斩不饶!”
张茂有气无力地说:“回去告诉你手下的弟兄们,神龙炮是御制天物,有皇上齐天洪福保佑,再敢妄言厌胜者,杀无赦……”
“张老公帅所言极是。”吕芳说:“若没有什么不明了的地方,咱家和张老公帅还有要事要商议,就都散了回去准备吧!”
杨博、戚继光和田东三人走了之后,吕芳又挥手将侍立帅帐的亲兵赶走,然后起身离座,走到了张茂的帅椅之前,突然躬身深深地给他做了一揖。
张茂尽管心中对他十分怨恨,却也吓了一大跳,忙起身道:“吕公公,你这是做甚?”
“咱家方才驳了老公帅的面子,又越俎代庖颁布军令,已犯下了违制、失礼及僭越等诸多大罪,乞请老公帅见谅。”
“哪有这样的话,哪有这样的话……”话虽如此,张茂还是不免余恨未消,酸溜溜地说:“你吕公公是监军,有专断之权,老军怎敢多言?”
吕芳恳切地说:“论年齿,老公帅大咱家二十有奇,咱家本该持子侄之礼,但刑余之人,恐老公帅不齿,就请老公帅从此该个称呼,直呼咱家贱名即可。”
“吕公……唉!”张茂长叹一声:“老吕啊,你我二人,一为监军一为军帅,你这样多礼,让老军日后如何与你共事?”
“咱家磕谢老公帅高义!”说着,吕芳竟真的双腿跪了下来,给张茂磕了一个头。
张茂哪里敢受此大礼,也想跟他相对而跪,叩头还礼,却碍于吕芳毕竟是个阉人,有伤自己勋臣大帅的面子,只好侧身避让一旁,手足无措地说:“老吕,你……唉,折杀老军了,折杀老军了……”
叩头之后,吕芳站了起来,说:“蒙老公帅叫咱家一声老吕,有些话咱家就敢说了。老公帅可知咱家方才为何驳了你的面子?”
“可是为了厌胜……”正在说着,张茂突然醒悟过来又犯了忌讳,赶紧解释道:“都是让那帮混小子闹腾的,老军真真被他们气糊涂了!对了,老吕,你若不嫌弃老军粗鄙,就叫我一声‘老张’即可,什么‘老公帅’不‘老公帅’的,这里又没有外人!咱老哥俩共事的日子还长着呢,就从今日起,把这个称呼都改过来!你坐,坐啊!”
“那咱家就失礼了。”吕芳在张茂身边坐了下来,说:“正是为了厌胜之说。那个戚继光一介武夫,不见得会想到这个,杨博可是两榜进士,又是翟銮那个老滑头的门生,他能想不到这个?回去之后会过意来,窜唆着戚继光奏你一本,你知道皇上对他可是青眼有加,即便有咱家帮你辩白,只怕也会惹来麻烦……”
尽管隐约听说过一点“壬寅宫变”的风声,张茂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的关节,疑惑地说:“不会吧?老吕,你伺候皇上三十多年了,说话还不顶他区区一个毛头小子?”
吕芳心中气苦,跟这个粗鄙无文的武人说话真是费劲,寻常朝廷重臣,只要稍加暗示就能明白过来,没想到他这个一品太师竟愚昧至斯,想骗他倒还真的不好骗!当下冷笑一声:“不是谁说话顶用!关口是你口口声声说妖术可厌胜御制神龙炮!你该知道皇上如今对妖道邪术恨之入骨,怎能听得这样的话?”
“哦!”张茂总算是明白了过来,叹了口气说:“也不是老军要说厌胜,底下那帮天杀的贼配军都深信不疑……”
“老张,不是咱家说你,旁人信不信疑不疑都无甚打紧,你若信了,便是怀疑皇上,”吕芳冷笑道:“若是让皇上得知你还有疑心,别说是咱家,大罗天仙帮你说话也无济于事!”
一个“还”字令张茂闻言如五雷轰顶,浑身一下子变得僵硬,目光也发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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