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暖阁里,严嵩带头山呼:“臣等恭祝吾皇--”
内阁学士李春芳、徐阶一起跟着叩下头去:“万岁万岁万万岁!”
“都起来吧!”朱厚熜也是喜形于色:“几位阁老一起跑到朕这里来报喜,八成是惦记着朕的赏赐吧!”
严嵩笑着说:“回皇上,王师一战克复徐州,逆贼望风披靡,此乃我大明社稷之幸,万民之福,臣等岂敢不立时便启奏皇上!”
“呵呵,怎不见马阁老?莫非他害怕朕要让他掏银子犒赏有功将士,竟吓得连面都不敢露了吗?”
“回皇上,露布报捷乃是百年难遇之盛事,可惜马阁老昨日与臣等商议,言说要去通州督运军需粮秣,今日早朝之后便出京了。如若不然,他定会与臣等一同前来向皇上道贺!”说着,严嵩又跪了下来,双手将一卷帛书高高举过头顶:“平叛军攻克徐州,杀敌十数万,缴获兵甲粮秣不计其数,皇上洪福齐天,大明国柞永昌!”
朱厚熜接过了那卷帛书却不打开,而是感慨地说:“自张老公帅率军誓师出征,朕就一直在等着这封捷报!朕就知道,我大明忠勇将士绝对不会让朕失望!”
对于皇上的举动,严嵩等人毫不奇怪。他们都知道,或许是昨日,也或许是今天一大早,皇上便已经接到了徐州大捷的奏报,而且绝对比内阁接到的露布更为详尽确实,原因很简单--皇上最亲信的大伴吕公公随时会派出锦衣卫缇骑校尉,将军中发生的一切即时向皇上奏报。
国朝初年,承宋朝公文传递制度,在全国两京一十三省设置了数百个速递铺。公文传递的方式有三种,一是人递,派人步行传递;二是马递,派驿卒骑专马送到指定地点;三是弛传,即指到站换马,日夜不停。这第三种速度最快,昼夜可达八百里,所谓八百里驰传或急递指的就是这一种。平叛军自徐州发出的报捷露布虽然也用的是八百里弛传,但因是举世瞩目的捷报,沿途各州县早早得了消息,怎么说也得摆出香案迎接,给报捷军校敬上一碗水酒再送上一封仪程,送抵京师之后还要被午门外的兵士再三盘查,仔细验看了腰牌凭信之后才能准其入午门,比之吕芳派出的锦衣卫缇骑校尉能畅通无阻地将密报直送大内,速度无论如此也要慢上一拍。
发了一通感慨,朱厚熜突然转头问侍立一旁的一位穿着一身文官官服、胸前却没有标志官员品秩的补子的青年秀士:“张居正,朕考考你,何谓露布?语出何典?”
此人便是名满江南的湖广才子、时为翰林院庶吉士的张居正。要说他为何能侍奉御前,还要从吕芳出任平叛军监军说起。
以倾国之师南下平叛,监军一职十分重要,内阁两位阁臣严嵩和李春芳都见猎心喜,跃跃欲试。朱厚熜出于平衡朝中夏党严党两大派系的需要,更出于不放心外臣掌军的顾虑,命自己最信任的大伴吕芳出任监军。他原本以为,经过这么几年的磨砺,他应该能胜任皇帝的角色,不能也不应该过于倚重吕芳这个太监。可是吕芳走了之后,他立刻便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难题:看不懂朝臣的奏疏,或者更准确的说,他能读得懂朝臣奏疏的大致意思,却读不懂奏疏之中所引用的那些典故!
说起来这简直是一个笑话,自打穿越到明朝那天起,朱厚熜就痛下苦功,刻苦钻研《皇明祖训》、《大明律》等国家律令,认真研读前朝皇帝的实录和嘉靖前期的起居注,文学造诣日渐精深,毛笔字也写得龙飞凤舞,时常还能给大臣赐副中堂题块匾额。可是,他终究只是个半路出家之人,古文功底怎能比得上那些自幼受教于孔孟、身历七场文战的朝臣?偏偏那些才华横溢学富五车的朝臣们最喜欢在呈上的奏疏里引经据典,一封不到千字的奏疏能从前三皇扯到后五帝,先回顾历史再展望未来,旁征博引,纵论古今,奏疏写得花团锦簇,读起来也琅琅上口,可经常让皇上不明白他们所引用的那些冷峭深沉的典故是什么意思,而他们奏疏之中一些不方便说出来的真实用意,往往就隐藏在那些冷峭深沉的典故之中!
以往有吕芳在,这个问题还不是很严重。这倒不是说吕芳三坟五典无一不工,任何典故都能烂熟于心,而是他执掌东厂十多年,又当了近十年的司礼监掌印,对外面那些臣子的底细了如指掌,即便是闭着眼睛,单用鼻子一嗅,也能嗅出奏疏里的异味来!这个本事,无论是新近接任司礼监掌印的陈洪,还是刚刚兼掌东厂的黄锦,都不及吕芳远矣!
吕芳走了之后,朱厚熜苦恼了好几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好办法:从翰林院庶吉士中遴选几位博学多才的年轻士子轮班侍奉御前伺候笔墨,以查问他们学业的方式,替自己答疑解惑。
对于皇上的这一非同寻常的举措,只有陈洪黄锦等太监内侍心里拈酸吃醋,满朝文武却都认为庶吉士既然是“储相”,皇上择其贤能之士放在身边亲自考察培养既在情理之中,更是皇上为家国社稷谋百年之治的一大善政。此外,皇上此举也是有意要限制内臣的权力,朝野上下因吕芳出任平叛军监军引起的关于内臣干涉朝政的担忧也随之烟消云散。
与其他那些经过会试、殿试和馆选的庶吉士多有不同,张居正是皇上钦点入翰林院的,更有资格称为“天子门生”,加之掌院学士徐阶十分欣赏他的才华,暗自默许他对自己持弟子礼,这种好事自然忘不了他,便力排众议将他也推荐给皇上。朱厚熜正中下怀,便将这个日后被称为“中国经济第一人”、“宰相之杰”的年轻人留在了身边,每逢翰林院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给庶吉士会讲授课之日才放他回去听讲,既是让他休息充电,时不时地换别的庶吉士轮值也能掩人耳目。
对于张居正又获得的无上殊荣,官场中人在嫉妒之余也能勉强能接受得了--皇上龙兴之地在湖广,因生了皇九子晋位贵妃、日前正得宠的惠妃李氏更是江陵人氏,都与张居正有乡谊,即便不说皇上受了枕头风的蛊惑,时常想听到乡音也是人之常情嘛!
难题迎刃而解,君臣相得益彰,朱厚熜也不免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得意。比如今日早朝之后,接到了吕芳八百里加急送到宫里的奏疏,声称已上呈徐州大捷的露布,他知道这个“露布”大概就是报捷文书的意思,却不知道语出何典。这种小事自然不能下手谕让内阁阁员明白回话,就故技重施,要“查问”张居正的学识了!
张居正每每被皇上这样“查问”,也只当是皇上考察自己的学识,于是倍加感怀浩荡天恩,下值出宫之后更加努力地钻研典籍史册,根本不敢有其他什么想法,今天也不例外,听皇上有问,忙垂手答道:“回皇上,所谓‘露布’,一曰不缄封的文书,亦谓公布文书。《东观汉记?李云传》曰‘白马令李云素刚,忧国,乃露布上书。’三国之魏曹操作《让县自明本志令》有云‘人有劝术( 袁术 )使遂即帝位,露布天下。’宋代法常做《渔父词》有云‘此事《楞严》尝露布,梅华雪月交光处。’”
张居正稍微停顿了一下,又说:“二曰军旅文书。一用于征讨的檄文。《三国志?魏志?王肃传》曰‘后马超反,超劫洪( 贾洪 ),将诣华阴,使作露布。 洪不获已,为作之。司徒钟繇在东,识其文曰:‘此贾洪作也。’自贾洪作此讨曹操后,遂专用于军事。南朝 宋刘义庆作《世说新语?文学》有云‘桓宣武(桓温)北征,袁虎(袁宏)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倚马前令作,手不輟笔,俄得七纸,殊可观。’二用于告捷文书。《周书?吕思礼传》曰‘沙苑之捷,命为露布,食顷便成。’唐代封演做《封氏闻见记?露布》曰‘露布,捷书之别名也。诸军破贼,则以帛书建诸竿上,兵部谓之露布。’王师以露布奏报徐州大捷,便是此意。”
张居正一番侃侃而谈,听得朱厚熜暗自咋舌而又心花怒放:张居正所提到的那些典籍,他只听说过《三国志》和《世说新语》;提到的名人之中,大概也只有曹操比较熟悉,就凭这份无书不读的功夫,才子就是才子!
朱厚熜有心要在内阁阁员面前替张居正扬名,便转头笑着问严嵩等人:“几位东阁大学士,朕请你们品评一下,张居正说的可对否?”
严嵩说:“徐阁老,你是本朝首科三鼎甲之探花郎,如今又掌着翰林院,就请你替皇上品评如何?”
“严阁老取笑属下了。”徐阶一脸的惶恐之色:“皇上在上,严阁老、李阁老在前,学识均远胜属下百倍,哪有属下随意置喙的份儿?”
朱厚熜知道徐阶与张居正有师生之谊,不会在这种场合大加赞扬;李春芳又事不关己,评价未必中肯,便点名道:“严阁老,你是国朝当世有名的学问大家,就不必将此差使推于他人了。”
严嵩起身应道:“皇上谬赞,微臣愧不敢当。张居正博闻强记,说的已很是明白透彻了,这是皇上与徐阁老以身垂范、亲自提点指教之功。只是,”他犹豫了一下,字斟句酌地说:“露布还有一层含义,或许太过直白浅显,张居正不免有些疏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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