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不置一辞引起了皇上不满,此刻见皇上与李春芳说的起劲,严嵩不免有些拈酸吃醋;又听到皇上提到了夏言“老成谋国”,更是惶恐不安,便在心里紧张地思量了起来。好不容易瞅个皇上说了上面那一大段话,喝口茶润润嗓子的空儿,他忙插话进来,说:“北地各省卫所撤裁之后,各卫所裁汰下来的老弱兵士该如何安置,卫所原有之军田该如何处置,以及改制之后各军军饷粮秣又从何而出,兹事体大,内阁、兵部及五军都督府断不敢自专决断,臣等恭请皇上明示。”
“呵呵,朕还以为马阁老不在,便没有人能想到这个天大的问题呢!”朱厚熜嘲弄了他一句之后,又正色说道:“严阁老,你如今是首揆、内阁的当家人,眼睛可不能只盯着你分管的礼部、工部和刑部!再说了,平日呈给朕的票拟不都是你拟的吗?若不时时处处倍加留心,岂不贻误国是,更辜负了朕及满朝文武、天下百姓的殷殷厚望?”
严嵩心里一凛:皇上果然明察秋毫,什么事情都瞒不过他啊!
内阁如今有四大阁员,李春芳自从北京保卫战后期就奉旨专管军事,徐阶和马宪成一个是吏部左侍郎,一个是户部堂官,自然要看守自家大门,严嵩只好分管礼、刑、工这三个事权油水都远不如吏、户、兵部的三个部衙。不过,他也并非不爱权不揽权之人,借着自己身为次辅暂代首辅的身份,恨不得日夜都守在内阁独承顾问,十几天也不回家洗澡更衣,倒博得了皇上“忠勤敏达”的赞誉。对于票拟之权,他更是牢牢抓住不放,涉及吏、户、兵三部的差事,他也借口事体重大,由内阁集议,再顺理成章地由他这个首辅根据集议结果拟票呈送御前。这样一来,也就在无形之中剥夺了其他阁员的票拟之权。比如户部尚书马宪成,入阁都好几个月了,竟连一次“枢笔”也没有捏过。
好在其他三位阁员之中,徐阶本就是冲虚淡泊、恭顺有礼之人,近来又因其师翟銮致仕而颇受打击,越发地韬光养晦,平日朝会散班之后在内阁应个卯,不是回吏部处理部务,便是回翰林院打理院事,似乎不想淌内阁这汪浑水;而李春芳、马宪成两人都得了夏言“过犹不及”的暗示,只埋头干好自己的差事,从不起意与严嵩争权夺利,内阁倒也一直相安无事。
这其实也正是朱厚熜所期望的结果——京城薛陈谋逆之后,尊礼派两大头面人物高仪、杨慎同日殉难,朝廷之中已是议礼派一家独大,不过议礼派也并非铁板一块,这些年围绕着内阁首辅之位和权柄之争,朝臣已明显分成了三大派系:夏党、翟党和严党。三党魁首之中,严嵩崛起时日尚浅,首次入阁在嘉靖二十一年八月,不到三月即被斥退,论资历人望根本无法与嘉靖十五年入阁、十八年任首辅的夏言和嘉靖八年入阁、几度暂代首辅的翟銮相提并论,因此在三大派系之中,严党势力最弱。这也便是朱厚熜勒令夏言回府养病、翟銮致仕还乡,却将首辅之位给了原本最讨厌,更时刻在心中提防的严嵩的缘故。为人主者,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权臣在位,在庙堂之上一呼百应,既然三派能相互牵制,严嵩暂时还无法把持朝政,重大事项都由内阁集议,虽说多了许多扯皮之事,也有可能会影响效率,但毕竟能体现民主,在一定程度上还能杜绝营私舞弊,他也就默许了严嵩在内阁之中独霸票拟之权。
帝王心术,鬼神不言,朱厚熜更不愿意在这些才干出众、政治斗争经验丰富的内阁辅臣面前暴露自己的心思,因此,敲打了严嵩一句之后,他随即便将话题又转回到目前他最关系的军制改革之上:“严阁老所问之事切中要旨。朕以为此事涉及军户、民户之分,也需内阁、户、兵两部与五军都督府商议出个妥善的法子来,朕也只有一个初步想法,说出来供你们参酌:卫所撤裁之后,裁汰下来的老弱兵士是否保留军籍,听凭自愿。若愿保留军籍,则集中到留存的卫所专门从事农耕,仍按每户受田五十亩的标准,由官府提供耕牛农具,却不象原来那样军户屯田所得统一收归国家所有,再依照标准按月发给月粮,而是跟租种官田的农户一样,缴纳六成所得给国家,剩下四成归自己。朕前些日子命户部在北方诸省大致测算了一下,如此算来要比原来发的月粮还多些,也算是朝廷感谢他们多年从军、保家卫国的恩抚之策。但他们还有农闲时从事军事训练、战时随时应征入伍的义务。不愿保留军籍者,可将各卫所原有之军田分发给他们,按贫瘠不同确定每户该受的田亩,按官田起课征税。伤残及从军多年的兵士也照此办理。各卫所剩余田地收归官有或发卖民户,其赋税用作改制之后各军的军饷粮秣,由户部统管,会同兵部计发。至于够不够,还要等整军结束之后才知道,不过户、兵两部要匡算出个大致结果来……”
说到这里,朱厚熜突然又生气了:“国朝早早就建立了数以百万计之常备军,却没有建立与之相配套的后勤保障体系,除了军屯,全由各地官府承担军队的一切装备和粮饷,一个州县要承担十几个卫所的军械粮饷;而一个卫所,也可能要接受十几个州县送来的军械粮饷,特别是京师驻军,要接受上百个省州府县的供应,后勤供给体制混乱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倘若一省一州一府一县不能及时解送,将士就难免缺饷断粮!朕一力推行一条鞭法,将各地徭役以现银计征统管,用意也在于此。朝廷成立了兵工总署,只能解决兵甲军械装备的问题,日后当效法平叛军之例,将军需供应总署及各省分署变为常设机构,专司全军被服粮饷供给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朕的虎贲之士受着冻饿之苦去打仗!”
“仁德宽厚无过皇上!”严嵩率先站了起来:“全军将士感怀浩荡圣恩,是必耿忠不二,效死用命,保我大明万里疆域长治久安!”
严嵩已经勉强表态支持,徐阶却还是始终不置一辞,朱厚熜心里冷笑一声,说:“穷家也有三分银,各处卫所撤裁之后,除了军田或分发或收官或发卖之外,还有其他资产也应一并清理处置,务必不使国家财产流失。可朕也知道,各级军官将佐多有贪墨和吃空额、喝兵血的陋习,难免会趁着整军之际中饱私囊,尤其是发卖军田和处置资产,更是他们上下其手大做文章之时。此事绝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放任自流,朕以为内阁应该派出一位阁员主抓,以示朝廷重视。这本是户、兵两部的差事,可朕想李阁老要主持全国整军事宜,且他分管军务多年,未必能抹开情面收拾那些骄兵悍将,就不必参与此事了;户部要在全国推行农桑,如今又承担着为平叛军筹集、转运粮饷之重任,马阁老也脱不开身,此事就由徐阁老挂帅吧……”
说到这里,他看看身子突然微微晃动了一下的徐阶,恶作剧似地说:“尽管只是阶段性的工作,但其责任之重,重若泰山,须有一个办事机构才能名正言顺地行文各部衙、各卫所及各省府州县地方衙门。朕看这个办事机构就叫清产核资领导小组好了,由徐阁老任领导小组组长,直接对内阁、对朕负责!”
尽管一时听不懂什么叫“领导小组”,但徐阶也能知道皇上实实在在是把一个烫手的山芋扔给了自己,慌忙起身:“启奏皇上,臣愚钝不才,待罪官场凡二十又二年,从未涉足财政、军政,恐有负皇上厚望,更贻误国是……”
朱厚熜毫不客气地说:“徐阁老此言差矣!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清理盘查积年旧帐少不得还要好好地审上一审,不是只管过财政、掌过兵的人就能做的!你虽未在户、兵两部任职,却任过福建延平推官和江西按察副使,掌过一省一州的刑名,对付剧盗恶贼最有经验;前年主持京察也能秉公持正、铁面无私,由你主持清产核资,朕才能放心!”
皇上已经明确说了李春芳、马宪成不参与,若是徐阶坚辞不受,或许皇上就要将这件事推到自己的头上,严嵩立刻说:“皇上睿智,徐阁老为官清正,治盗有术,且清产核资及发卖军田少不得要各地地方官府协助,徐阁老身为吏部佐贰,行事多有方便之处,确是主持此事的不二人选。”
严嵩又帮着找到了让徐阶无法推辞的一条理由,朱厚熜很高兴,便目视徐阶,说:“严阁老说的在理,徐阁老就不必谦虚逊谢了!”
徐阶情知圣意已决,只好表态说:“臣遵旨,臣当谨遵圣谕,殚精竭虑,上不误国误君,下不误军误民!”接着,他垂下眼帘,说:“臣还有一事要恳请皇上恩准。”
“说。”
“皇上方才说过,要成立专门的办事机构专司清理盘查积年旧帐,臣愚钝不才,独木难支,恳请皇上恩准,选调户、兵两部及三法司若干能吏干员协助臣主抓此事。”
刻苦研读历代先帝实录,又与眼前这些圆滑的内阁大臣相处日久,朱厚熜的心机也变得异常敏锐深沉,立刻明白了徐阶的意思,毫不犹豫地说:“此议确乎必要,但不知徐阁老可有合适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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