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自然也知道徐阶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再听到徐阶毫不客气地点了户部浙江清吏司、湖广清吏司两位郎中,兵部武选司郎中、职方司员外郎,这四个人不是李春芳的门生,就是马宪成的同乡,都是夏言一党的党羽,心里不禁暗自笑道:这个徐松江,倒是颇得其师翟銮那个老滑头的真传,要拉着夏言的虎皮做大旗,为自己挡风遮雨了!
不过,严嵩的幸灾乐祸并没能持续多长时间,就听到徐阶的嘴里又吐出了三个人的名字:“刑部陕西清吏司员外郎万寀、都察院由佥都御史叶樘、大理寺丞严世蕃。”
严嵩在心里怒骂一声:好一个奸猾可恶的徐阶小儿,竟连老夫的人也不放过!正要出言劝谏,就听到皇上笑着说:“徐阁老不愧是吏部堂官,所提人选俱都是朝廷一等能吏干员,尤其是严世蕃,清查通州军粮库修缮贪墨一案雷厉风行,且能秉公持正,不徇私情,将自己昔日在工部之时的同僚绳之以法,有他出马,那些侵吞国帑的卫所军将必定难逃国法制裁!此事就这么定了,也不必待兵部拟定整军方案,如今便可开始清查。摸清家底,朕才好确定被裁汰的老弱兵士优抚之策。”
这个时候,一直沉思不语的李春芳再一次开口了:“陕西辖下宁夏、甘肃等地的蒙古羁縻卫所、山东辖下建州等地的女真羁縻卫所及奴儿干都指挥使司辖下各卫所是否也一并撤裁,恭请皇上明示。”
朱厚熜毫不犹豫地说:“既是羁縻卫所,就不必动了。队伍整编、卫指挥使以下各级军官将佐授军衔,粮饷仍按旧例计发。”
接着,他话锋一转:“不过,建州弹丸之地,竟建有三卫,实在荒唐可笑。今次整军,是否也一并解决,兵部该仔细斟酌。”
李春芳犹豫了一下,答道:“回皇上,建州女真部建有三卫,由来已久,且三卫皆归依向化,谨遵朝廷号令,年年朝贡不断,丝毫未有桀骜之志,并于牵制蒙元兀良哈三卫大有裨益。以臣之愚见,不若仍保持现状为宜。”
朱厚熜突然对正趴在地上奋笔疾书的张居正说:“朕下面的话就不必记了。”
“臣遵旨。”张居正叩头之后,起身将那叠已写得密密麻麻的笺纸放在御案上,然后又躬身施礼:“臣告退。”
朱厚熜说:“朕不让你记录,乃是因为朕下面要说的话关乎我大明百年之后的国运,或许不合朝廷法度,更令人匪夷所思,但你们都要记在心里,尤其是你,张居正!”
三位阁员和眼下还只是一个未曾实授官职的庶吉士的张居正都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为何要说出“尤其是你,张居正!”这样的话,但皇上说得如此郑重其事,他们也无暇去想这个细枝末节,静静地等着皇上的训示。
朱厚熜缓缓地说:“朕这两年来,时常会做一个怪梦,梦见日月同现于碧空之中,光芒万丈,令人不可直视。俄顷忽有一只金色巨犬自东北跃起,飞腾于天,一口便将日月吞入肚中。每每至斯,朕便悚然惊醒,冷汗潺潺,亵衣尽湿。几位阁老都是学识才干冠绝一时之人,能为朕解一解这个梦到底是何意思吗?”
皇上说自己“悚然惊醒,冷汗潺潺,亵衣尽湿”,其实,三位阁员和张居正眼下才真的是“冷汗潺潺,亵衣尽湿”——皇上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一个日,一个月,不就是个“明”字吗?日月同现于碧空之中,光芒万丈,自然喻示着大明国强势大,如日中天,这都好解释。可是,后面的巨犬吞日月入腹,不就意味着……
谁也不敢继续往下想了,严嵩带头,几个人一起跪了下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都不敢说是不是?”朱厚熜长叹一声:“朕也不敢说啊!若说是朕外感六淫,内伤七情,心智神魂为邪恶所惑,故而时常会做这等怪梦,为何朕惊醒之后,梦境仍清晰浮现于眼前?若说是天人示警,我大明立国近两百年,正如日中天,如今新政甫行,虽说惹出了不小的麻烦,但从北方诸省施行情况来看,已初显成效,平乱之役进展又十分顺利。待王师平定江南之乱之后,新政大行于天下,我大明中兴有望,盛世可期,朕怎会做怪梦?更令朕惊恐的是,梦中竟有一金色巨犬自东北跃起,噬日吞月?莫非是朕躬德薄,获罪于天,祸及我大明万世国柞?”
尽管皇上一力推行的嘉靖新政确实引发了大明前所未有的内忧外患,可是,谁敢说是皇上的责任?谁敢说是因为皇上的缘故,大明竟有了亡国之征兆?但皇上如此自责,严嵩身为内阁首辅,就不得不开口了:“皇上宵衣旰食,日夜操劳国事,更心忧社稷苍生,仁德宽厚,克勤克俭,古尧舜之君也不过如此。纵有天人示警,也非是皇上之过。臣等身为辅弼之臣,有调理阴阳之责,臣职有亏,导致阴阳失调,奸邪孳生,臣等这就回去恭撰《自陈不职疏》上呈御览,向皇上并满朝文武、天下苍生请罪。”
朱厚熜摆摆手:“未到京察之时,何必上《自陈不职疏》?请罪则更不必了,所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也怪不得你们这些一心为家国社稷操劳的朝廷肱股大臣。再者,这等怪梦太过匪夷所思,朕连吕芳都没有告诉,怎能张扬出去?”
三位阁员倍感皇上信任,正要叩头磕谢天恩,就听到朱厚熜又说:“此梦一直萦绕于心,朕思之再三却不得其解。其后,江南逆贼闹起了‘益’‘辽’之争,朕以为应在了曾建藩东北的辽藩身上,可辽藩终究还是没能争得过益藩,自家尚不知能否苟全性命,更遑论噬日吞月,乱我大明江山!看来家贼实不足虑,此梦还是应在外寇身上。东北异族之中,蒙元兀良哈、土蛮等部时时侵扰边庭,杀我官军,掳我百姓牲畜,确是我朝一大外患,但其势力远不及西北之鞑靼、瓦刺,且受我蓟镇、辽东两大重镇的东西钳制,朝廷还专设了蓟辽总督协调指挥两大军镇,数十万将士枕戈待旦,日夜戒备,当不会令其坐大为祸。其后,朕查阅了当年的典籍史料,却发现如今在东北受国朝节制的女真人,乃是前宋祸乱中原的金国后裔,朕梦中所见之金色巨犬,是否便指的是他们?”
见严嵩等人都是一脸的错愕之色,朱厚熜又说:“三位阁老都是孔圣门徒,对于这种荒诞不经的梦魇之说自然是不肯轻信的。说实在话,朕也不敢轻信。但是,朕以前每每做梦都是吉兆,且都相继应验了,却不知这个噩梦会否应验。朕多次泣告太庙,恳请列祖列宗予以明示,惜乎未得,令朕夙夜忧叹,几不敢寐……”
严嵩当即跪了下来:“君忧臣辱,臣恭请皇上降旨,由兵部移文蓟辽,即刻发兵剿灭女真各部!”
“万万不可!”李春芳不顾君前失仪,打断了严嵩的话,随即也跪了下来:“皇上,且不说对女真各部实行羁縻之策是太祖高皇帝、成祖文皇帝及列位先帝一以贯之的祖制,女真各部一心向化,谨尊朝廷号令,兵马受蓟辽两镇节制调度,于牵制蒙元兀良哈、土蛮等部大有裨益。我朝以仁义教化天下,若无谋逆实绩,臣以为断不可与其兵戈相向。”
“李阁老!”严嵩厉声说:“‘养虎为患’该做何解?”
“严阁老!”李春芳毫不客气地反驳道:“‘逼上梁山’又该做何解?”
一个事不关己,便抱定“坐山观虎斗”的态度;一个官卑人微,自觉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徐阶和张居正师生两人都低着头,一边紧张而又兴奋地听着严嵩和李春芳的争执,一边在心里飞快地思考着:严嵩的建议不免过激,却能向皇上表现“愤君之慨”的忠心;李春芳不愿如此也在情理之中——如今江南未定,鞑靼仍在虎视眈眈,若是再向东北用兵,人财物力都万难支撑,一旦战事不顺,他这个主管军务的内阁阁员便难辞其咎,到时候一个“误国误军”的罪名压下来,只怕就不是撤职罢官那么简单了;危及江山社稷之安危,将他凌迟处死再抄家灭族都难恕其罪!
严嵩说:“少正卯何曾叛鲁?孔圣为何诛之东市?”
李春芳说:“其心不正,圣人方有诛心之举;‘宁叫天下人负我,不可我负天下人’却是奸雄曹操所为!”
严嵩立刻抓住了李春芳话语之中的疏漏:“你的意思是说,皇上决意解决女真各部的隐患,与曹操枉杀吕伯奢一家比类?”
李春芳一凛,也知道自己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让严嵩那个老贼抓住了话柄,便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严嵩的声音之中带着几分阴冷:“那你是什么意思?”
浮沉宦海几十年,如今已是位列台阁,李春芳自然也非等闲之辈,意识到今天的这场争执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也是丝毫不相让:“隋文有德,杨广无道,编出‘杨花谢,李花开’之童谣蛊惑圣主明君,终致李渊于太原兴兵,隋杨顷刻而亡,李唐取而代之!”
严嵩冷笑一声,话语之中已经透出杀气:“我就知道,你说来说去,总会说到皇上的头上!”接着,他抬起头,对一直阴沉着脸不说话的朱厚熜说:“皇上!奸臣终于跳出来了!便是李春芳!”
一瞬间,东暖阁里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起来,每一个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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