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朋党丛生,深宫大内也不例外,甚至比之外廷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无论南北,规矩大致都是一样:新入宫的火者都要拜在一个有权有势的大太监门下,乖巧的会被收成干儿子,一是壮大自己的势力,二来也可享受一点天伦之乐,虽不免虚情假意,也能聊解心中遗憾。同入一门的人,彼此之间就可以称为师兄弟。此外,同时净身进宫的,还可以象外面那些朝臣一样称为“同年”,关系也就不一般了,彼此照应相互提携自在不言之中。杨金水十岁净身进宫,怎能不知道这些规矩,以前之所以不敢这么称呼,是怕两个位高权重的“师兄”眼里根本没有自己这个“小师弟”,拿自己的热脸贴了别人的冷屁股,自讨没趣不说,更要招人耻笑,因此一直不敢在他们面前以“同门”自居。见陈洪这么说,他心中欣喜若狂,劈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瞧我这个没出息的样儿,光顾着想如何办好师兄交代下来的差使,竟连该有的礼数都忘了!”接着,他对陈洪和黄锦恭恭敬敬地叩下头去:“杨金水拜上两位师兄!日后师兄但有差遣,水里火里,杨金水若是皱一皱眉头,就枉披了这张人皮!”
“明白就好,处得久了你就知道,咱家面冷心热,只要一心忠于主子,听干爹的话,咱家也不会亏待你!”陈洪说:“起来吧,我们接着议事。”
一会儿做人,一会儿做鬼,一番揉搓**,陈洪已经完完全全把黄锦和杨金水降服,两人都明白他早就把诸事考虑妥当,所谓“商议”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就老老实实坐回到原位,静听他的指示。
“黄公公方才的顾虑咱家都听进去了,不是咱家贴心贴肺的兄弟,也说不出那些话来,”陈洪捧了黄锦一句,接着说:“大喜的事儿,咱们这些做奴婢的且不能掉以轻心,一来拼着命也要给主子把喜事风风光光的办好;二来朝廷财政吃紧也是实情,咱家就估摸着,不能只为了体面,却给外面那些无君无父的酸腐之士留下诋毁主子的话柄。快刀切豆腐,两面都要光堂,如何才能办好?难啊!”
黄锦点点头:“是难!不过再难的事,也难不倒你老陈,宫里几万号人,除了干爹,就数着你老陈了!”
陈洪听出黄锦话语之中并没有丝毫的揶揄之意,就坦然受了他这一捧,嘴上却还是客气地说:“其实咱家也是赶鸭子上架,只是主子和干爹把司礼监的位子给了咱家,再难咱家也得咬着牙顶住。就照方才咱家说的那个思路来看,主子的龙衣不能不做,可也不能大做。尽管太祖爷当初是定下了每年四套的祖宗家法,但主子万岁爷爱惜民力,提出各式龙袍减半的章程,咱们这些做奴婢的既不能抗旨不遵,更不能忤逆了主子为天下做出俭省榜样的圣心,这次做龙衣也就一样两套罢了。三个织造局如今是指望不上了,好在前些年虽说主子不让做,衣料倒都还按着祖宗家法备着,也没人敢用,都解送到宫里来了,就让针工局、巾帽局、内织染局从内承运库里支领出来,精选能工巧女日夜赶制,务必要在八月份之前制作完毕。杨兄弟,此事就由你尚衣监抓总儿,有什么难处吗?”
黄锦从未干过制作龙衣的相关差使,一听说陈洪要求在八月份就要做好,不禁为杨金水捏了一把汗,好心提醒他说:“往年做龙衣,没个一年半载可完不了。这都六月底了,只一个多月时间,来得及来不及你得心里有数,陈公公也不是外人,有什么难处就说出来,有陈公公给你做主。”
杨金水沉思了一下,自信满满地说:“谢两位师兄的关照。主子的事儿,累死了奴才也不敢耽搁,奴才保证在八月份交差。”
“哈哈哈!”陈洪笑了起来,对黄锦说:“老黄啊,我们这位小兄弟可不是个糊涂人。往年制作龙衣之所以费时费力,全在织、绣两道工序。第一难是织,一匹大红妆花过肩蟒缎,从缫丝到染色再到织成,没个半年功夫断然织不出来;第二难是绣,把缎子按式样尺寸裁制成衣,然后再将描金百花图案刺绣上去,又得几个月的功夫。可如今内承运库里的衣料,这两道工序都已完成,要做的不过是制成成衣,再缀上珠宝而已。咱家给杨兄弟一个多月的时间,还是念着他刚刚掌尚衣监的印,他手底下的那些奴才,还有其他衙门狗眼看人低,跟他找别扭故意拖延,才把时限放宽了又放宽的!”
黄锦和杨金水两人心里顿时一凛:这个陈洪果然非同一般,连制作龙衣的工序都摸得一清二楚了啊!
见他们目光之中不经意地流露出钦佩之色,陈洪隐隐有些得意,却不表露出来,用淡淡的口气对杨金水说:“咱家体谅你的难处,你自己也要多用点心,最晚不能拖过八月初。你知道干爹最忠主子,今次督率大军南下,还不拼了命替主子早日剿灭那些乱臣贼子;誓师出征那天,张老公帅也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儿,给主子拍了胸脯,中秋节就要带着大军班师回朝,我们得按这个时候布置着,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扫了主子的兴,甚或搅黄了主子大喜的事,我陈洪一颗脑袋怕是交代不过去。”
杨金水慌忙起身表态:“奴才记住了,奴才拼了命也要把师兄交代下来的差事办成。”
“不是办成就可以的,一定要办好,一点纰漏都不能出!”陈洪正色说道:“你虽是南边来的,在宫里没什么根基,尚衣监也没什么班底,但你是干爹的人,是咱家和黄公公的兄弟,有谁敢和你过不去,在主子万岁爷的喜事上找不自在,咱家看他是‘耗子舔猫鼻子——活腻味了’!一般的事儿,有黄公公的提刑司在;再不听话,咱家自会给内官监打招呼,管他是什么掌印、监丞,驷马监、浣衣局有的是位子,南京太祖陵寝那边的菜园子,八成也该换人去管一管了。闹到万岁爷那边,有咱家顶着。总之一句话,咱哥仨一定要齐心协力,把主子的喜事办好,给干爹大大地长一回脸!”
“谢师兄支持,奴才记住了。”
“针工局、巾帽局、内织染局都是宫里的老人,做龙衣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制成衣就不必说了,关口是珠宝。”陈洪紧紧地盯着杨金水:“咱家不说你也知道,这里头猫腻最多。我之所以把这件天大的事儿交给你抓总,就是不放心那些衙门里的奴才,个个都是偷惯了嘴的人,恨不得在钱眼里打滚,把差使交给他们,他们都敢在万岁爷的身上刮油,自家找死,还拖累得我们一起陪着送命!这事儿你一定要亲自去办。咱家虽说和你交往不多,但你是干爹看中的人,眼窝儿想必没那么浅,只要大节儿不亏,有主子在、有干爹在,还怕日后没有银子?这件大喜事,大家眼睛都盯着,就不要打什么歪主意给自个儿挖坟了!”
杨金水还未表态,黄锦就帮他打圆场说:“放心吧老陈,杨兄弟穷是穷了点,对主子对干爹的忠心还是能信得过的!”
“那就好!”陈洪自打十几岁进宫,就受到方皇后的赏识,很快就升了挂牙牌的中官,沾主子娘娘的光,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还真没把金银珠玉那些个“阿堵”之物放在眼里,加之一心想借这件喜事邀宠固宠,就更不想趁机揩油,仍正色说道:“可也不能给宫里宫外的人落下话柄,说我们哥仨在里头做手脚。章服龙袍上缀金镶玉,一样也马虎不得,主子有好些年没有做过龙衣了,又遇到这天大的喜事儿,所有珠宝都要用最好的,广盈、广惠、广积三大库和内官监下辖的所有店铺敞开库门任你挑,挑不满意就到外头去采买,不拘价钱也要给主子弄到好东西。真有合适的,黄公公管的镇抚司也可以帮你。”
黄锦慌忙说:“老陈,主子给平叛军都定了‘平买平卖’的章程,京城在主子的眼皮子底下,又有那么多御史言官盯着,这事儿你就别难为我了……”
陈洪遗憾地说:“瞧你说的,咱家本意也是想给朝廷和内库省点银子的。”接着,他咬咬牙:“算了,老黄说的对,大喜的事儿,没来由为了几两银子让主子不痛快,就让那些个奸商钱奴赚一点,也算是同沐圣恩了!”
“老陈你就放心吧,那些商贾个个比猴儿还精,谁敢在这天子第一号皇差上打主意,能保个本儿都是他们不长眼色!”说着,黄锦自己先笑了起来,陈洪想想也觉得自己过虑了,跟着一起笑了起来。
杨金水却不敢笑,自古黄金有价珠玉无价,高了低了也没个准,钱花多少才能达到陈公公说的“都要用最好的”的要求,可不是他能做主的,可也不敢明着问,便说:“主子章服按多少的价码儿掌握,不是奴才这样的笨人敢说的,还请两位师兄定夺。”
“听听,老黄啊,咱们这个小兄弟明明比猴儿还精,还自称是笨人,小嘴儿多甜啊!”陈洪揶揄了杨金水一句,接着问道:“你刚才说成化、弘治、正德三位先帝的龙袍是什么价码来着?便宜的贵的都说出来,咱家和黄公公参酌商议。”
连造龙衣的工序都一清二楚,还会不清楚价码?这就是明知故问了。杨金水忙说:“回陈公公的话,便宜的有,弘治先帝一件没超过一万两;贵的也有,正德先帝一件八万两。”
陈洪目视黄锦:“老黄,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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